脱脱的书房是组合式的,方才他写字的房间专为读书写字使用,房间里的书架上摆满了各式儒家经典和诗词歌赋的书籍。右边的书房乃是处理朝政事务的,这里的桌子上,以及周围的木架上堆着的不再是书,而是一份份案牍和卷宗。
两人坐下后,吉雅马上要说话,脱脱劝她别急,喝几口茶再说,这时管家汪询带着一个仆人进来,将茶具备好,那个仆人出去了,汪询泡起茶来,汪询虽也是下人,可在府中有一定地位,而且是长辈,吉雅连起身行礼。
茶泡好后,汪询退了出去,并随手将两扇门都拉上了。
喝下一口茶后,吉雅便将此次行动的执行情况和最终结果向脱脱说明,她还强调一点,有可能是走漏了风声,所以此次查的效果不好,但有几个重点目标不能就此错过,因继续跟踪,比如枢密院佥院梁宏的案子,他不止涉嫌侵吞军需,还擅自调度人马,上次针对脱脱的组织性谣言活动,那些造谣的人,极可能就是通过梁宏调出去的。
听完了吉雅的话,脱脱却是摇头,沉声一叹道:“算了,不要再查了。”
这话居然是从脱脱口中吐出,吉雅一时大惊失色,下令要查处贪腐,整顿吏治的正是脱脱,可为何才初步开展,就要就此停住?
“这都是大臣们弹劾的奏章!”
脱脱的左手在桌案上一叠奏章上重重一拍,他也是一脸的不甘心,却又无可奈何,这些奏章是他从宫里拿回来的。
前两日,脱脱被召去了宫里,这次不是太液池边上,而是大明殿,迈向上殿的台阶,脱脱心中不由欣喜,大明殿乃是召见大臣、处理政务的地方,看来皇上是玩够了,终于想起政事来了。
进了正殿,诺大的殿堂空荡荡的,外面日头不好,殿内阴暗,脱脱冷得一阵哆嗦,这时肩上被人一拍,脱脱一下侧出,双手紧握,形成攻守之势,待看见原来是个小宦官,他紧绷的神经才松弛下来。
小宦官带脱脱去了一处偏殿,还未进去,就听有人大声叫好。
偏殿内已有不少人,中间是身穿龙袍的顺帝,旁边有一群宦官,以身穿蟒袍的朴不花为首,还有一群官员,这些官员品级都不甚高,有几个,脱脱见过,但叫不出名字,其余的就跟面生了。
脱脱进来后,除了顺帝,其余宦官和官员们都向脱脱行礼,顺帝也向这边招手,朗朗笑道,“爱卿来得正好,你来看看朕的杰作。”
顺帝的前方摆着一个似钟漏的器具,顺帝命名为七宝宫漏,高约六、七尺,宽三尺余。下部有木柜,柜中装有大小水壶,注水其中,转运以计算时间长短。
钟漏可计时,这点脱脱自然知道,他看到面前这尊所谓的七宝宫漏,除了比一般的宫漏造型高大,器材考究,宝光华美,脱脱没发觉有什么特别之处。
看脱脱有些茫然,顺帝指着宫漏解释起来,宫漏旁边的柜子上设置有佛教仙地三圣殿,又有手捧时刻筹的玉女,持钟、钲的神人。每当到了时辰,玉女即从水中浮出,以显示其筹。而神人则自行击钟、钲以报时。柜两侧又有狮、凤等瑞兽及飞仙六人,也都随着时刻自动舞蹈,好听又好看。
顺帝话音刚落,这时到了一个时辰的整点,正如顺帝所言,七宝宫漏如精密的机器般运作,神人敲钟,玉女舞蹈,瑞兽及飞仙六人伴舞,
“精巧绝出,前代所鲜有。”
“圣手独运,空前绝后之杰作。”
“陛下真神了,即使鲁班复生,也不及也。”
“圣上之手,可除奸臣,可治天下,亦可巧夺天工,有些神技,可喜可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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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宦官和官员们连不失时机的竞相赞美起来,恨不得将书里所有最好的词语,全安在顺帝头上,顺帝听到自是受用不尽,他很是得意的拈着自己稀疏的胡须。
“爱卿,你觉得如何?”
面对顺帝的点名问话,在场的又有这么多人,脱脱自然只能说好。可脱脱心里想的却是全然不同,按儒家传统,这就是奇巧淫技,或许有失偏颇,可一个堂堂天子来做工匠的事情,不就是越俎代庖了?心灵手巧,对普通人来说,或许是幸运,能靠这个当做营生的手段。可对天子恶言,就是灾难了。历史上太多这样的皇帝,本身也有些才华,可没用在治国理政的正途上,譬如南唐后主李煜,譬如北宋皇帝宋徽宗,这位可是诗画双绝,又能如何?还不是落得国破家亡,靖康之耻,宋徽宗和整个后宫都被掳掠到了北方,一路上受尽了屈辱,最后死在五国城,还被冠上昏德公的恶谥。
接受宦官和官吏们不停的拍马屁后,顺帝身上被拍舒服了,酥痒之后,顺帝满足了,他瞅到脱脱脸上有异色,知脱脱无事不登三宝殿的,咳嗽了一声,朴不花马上会意,带着宦官和一众官员出去了。
顺帝带脱脱去了理政堂,这是以往顺帝接见重臣,讨论政事的地方,显然这里许久没用了,脱脱看到一些文书上竟沾着窗外飘入的落叶,顺帝很长一段时间都在太液池的龙舟上晃荡,早忘了这理政堂。
分君主坐下后,有宦官端着盘子要进来奉茶,顺帝右手拂了拂,那宦官慌忙退出。
脱脱将自己要整顿吏治的方略道出,刚说了几句,就被顺帝打断了,顺帝言明,这次叫脱脱进宫,正要说此事。
顺帝将桌案左侧一堆奏疏缓缓推向脱脱这边,脱脱看到,这些奏疏都是新的,不像摆在其他地方的奏疏和文书,有的显出旧样,有的上面还沾着些许灰尘。
这是什么奏疏?脱脱心头嘀咕着,他拿起一份打开,立时变色,这奏疏是弹劾脱脱的,文中写道,脱脱利用执政之权,派出不明人等,对三省两院和六部七寺,以及各级官府的官吏进行秘密的监视和暗查,按朝廷体制,监察有御史台,刑律有刑部,考核有吏部,既对官吏有所嫌疑,为何不从这三个部门派出人手,正大光明的进行稽查,而要以阴诡之举?西汉武帝的酷政,就因绣衣使而起,唐之武则天酷政,就因酷吏和内卫而起,堂堂朝廷竟用间谍之法,监视刺探,使得人人自危,朝不保夕,现已有数名官员或死于暴病,或死于大火,死因蹊跷,还有二十余名官员失踪,同样是毫无头绪,莫知所以。究竟这些官员所犯何罪,竟至如此悲惨下场,丞相脱脱务必说明,给死者家属一个交代,给满朝文武一个交代。
这份奏疏的最后署名,用毛笔给涂抹了,顺帝将弹劾脱脱的奏疏给脱脱看,将署名涂抹也很正常,这防止弹劾者被打击报复。
脱脱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又拿起第二份奏疏,同样是对脱脱的弹劾,言辞更为锋利,直接将脱脱比作是史上的酷吏奸臣,声称不将脱脱罢黜,他就将辞官归隐。最后的署名也是涂抹掉了的。
脱脱在看奏疏时,顺帝起身,缓缓踱起步来,轻声说道:“政以顺成,事以逆败。爱卿是熟读儒书之人,孟子曾云,得道多助失道寡助,爱卿啊,你虽满腹经纶,才力过人,诺大个朝廷,诺大个天下,爱卿一个人是做不下来的,得有羽翼,得有众僚共进退。”
看了两份奏疏,其余都不用看了,都是一样的内容,只是措辞和语气不同罢了。脱脱放下奏疏,跪在地上说道:“陛下教训的是,此次微臣确实有些行之操切,可这吏治乃理政之基,若官吏不治,何以治天下?”
顺帝低头瞅了瞅脱脱,扬了扬手,“爱卿起来吧,何必如此?朕又不是责罚你。吏治当然要整顿,可事分轻重缓急,有的必须马上办,朕改元至正,宣布与天下更始,爱卿和众臣所提的开马政,开科举,减免赋税,崇儒兴学,朕哪条没准?有的必须徐徐图之,譬如这吏治,天下官员八九为墨,朕何尝不知?可自南坡之变起,这一连二十余年都乱腾腾的,积弊已久,朝野上下又盘根错节,不是爱卿凭一己之力就能清除的。方今天下更始,已大见成效,为今计,一个字,稳。牵一发而动全身,我大元不能再乱腾了。”
听到这些堂堂之言,真正的潜台词却是,维持现状,不要动吏治,可这吏治不动,新政难以深入,贪腐横行,必将腐蚀整个天下,多少王朝就败在贪腐上。想到这里,脱脱抬起头,想要再进言,正好与顺帝四目相对,顺帝柔和的眼神变成个了严厉,还隐隐带着一股肃杀之气,脱脱不敢再言,只得闭上嘴。
顺帝说他很累了,挥了挥手,脱脱磕了三个头,起身退出,刚出理政堂的门没多久,一个宦官跟了上来,手里捧着那些奏疏,宦官说,这是皇上叫送给丞相大人的。脱脱苦笑着接过,这是顺帝继续警告和敲打的意思,他只能接住,不接就是抗旨。
吉雅望着这一叠奏疏,这才知道这些奏疏是怎么来的,她也明白了,顺帝不想继续,或是真的怕影响朝局,或是有权贵和近臣吹了耳边风,或是想维持现状,得过且过,原因都不重要了,对于当今这位皇帝,吉雅多少了解些他的性格,看似什么事都不管,看似柔弱和善,可顺帝心里是有把刀的,只要他坚决认准的事,是不能更改的,稍微有所触犯,杀伐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