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很奇怪的动物，常说希望听到真话和实话，实际上呢，人最怕听到的就是真话和实话，故而假话和谎言大行其道。铁木儿塔识说的是实话，脱脱何尝不知，但即使气度郎阔的他也感到无言的恼怒，毕竟当着数位官员的面这么说，让他这个执政宰相的面子挂不住。
这气氛一下就变了，空气都似乎变得粘稠起来，提着水壶进来要换水的下人感觉到了，很是尴尬的站在原地，也不知是该退出，还是还进来继续换水。
过来，吴直方起身，招手叫下人过来，他说这茶水凉了淡了，正好热水来了，泡一壶新的。众人都称号，吴直方重新泡茶时，哈麻还凑过去帮忙。
贾鲁和欧阳玄对视一笑，都在想，还是吴直方老成熟练，一个小小的泡茶，就释放了室内的紧张气氛。
新茶泡好后，众人各自取了一杯，在众人喝茶时，吴直方踱着步，向众人说起这古今变钞的典故来。
“钞”便是后世所称的纸币，宋太宗淳化四年，蜀中王小波和李顺作乱，遂罢铸，民间钱益少，私以交子为市，这交子就是最早的纸币。宋仁宗时，因对西北用兵，曾发行无钞本交子60万贯，以充军费，宋神宗时期，也因与西夏作战，曾增发交子188万余贯，造成了几难收拾的物价腾跃。宋徽宗时将交子为钱引，交子务也改称钱引务，并规定除闽浙湖广外，钱引可通行于诸路。钱引被超发，导致严重贬值，贬值至票面的十分之一，民间不敢用。物价紊乱，民生凋敝，在宋徽宗和宋钦宗时发生了靖康之耻，北宋为金国所灭。
南宋时钱引务仍然保持，钱引仍在发行，但范围仅限于川陕地区。南宋的钱引，自起初便被超发，遂不断贬值，民皆不便。到宝祐四年，南宋朝廷又发行了会子，其发行量远超钱引。在嘉定二年时，市面上的会子达一亿一千五百多万贯，比最初发行时增加了三十三倍。票价如水，纸币的滥发自然会导致物价水涨船高，会子的贬值达到了面值两百贯的会子“不足以贸一草履”。南宋还发行了关子等纸币，但无一例外的，都以超额超发而泛滥成灾。纸币成了朝廷敛财救急的工具，最终受损受害者都是老百姓。
在元一朝，规定只能用纸币，禁止金属币，金银铜等只有储值功能，无流通功能，但实际民间和市场交易仍多采用银两和铜钱。
忽必烈建元后，便发行中统钞，其面额从十文到二贯，共分10等。最大的“二贯”当白银1两，15贯当黄金1两。此时的中统钞以金银为基准，中统钞币值甚稳。
但在之后的平宋与其他扩张战争，政府开支浩大，并大规模的发行中统钞，纸币由此虚弱，实不足值，银、铜等金属货币，暗中进入了流通市场。
其后的至元时期，朝廷发行的至元钞便更不值钱了，达官权贵手中握有金银，便阳奉阴违，都使用金属交易、流通，百姓手中却无金银，政府每大量发行一次纸币，他们就被搜刮一次，不少人家陷入赤贫，举家艰难。
哈麻和贾鲁没管过财政，对货币的变迁更是门外汉，听吴直方将宋元两代纸钞的浮浮沉沉这段历史讲出，都是不禁唏嘘，财富在朝，终究是取财于民，他们明白铁木儿塔识为何会说那句话了。
脱脱将举在嘴边的茶杯又放了下去，呆呆的坐着，这时的他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失落。脱脱虽不同于普通蒙古贵族子弟，他勤奋读书，博览众典，可终究是怯薛宿卫出身，身上带着股武人之气，脱脱的才干也更倾向于武略一方面，文治稍逊，尤其是理财上，是脱脱的一块短板，鉴于当前朝廷财政匮乏，听到有户部的官员说只要采用变钞就能很快解决这个问题，脱脱自然是大喜，以为自己可以另辟蹊径，可听老师吴直方刚才的讲解和剖析，方知这变钞乃是搜刮民财，民间就俗称“抢钱”，这就是弱民、害民，不正与自己宣扬的恤民、爱民是背道而驰？
众人见脱脱呆坐着，都不知他在想什么，可谁也不敢去问。吴直方以为脱脱还想行变钞发，他拈着胡须，沉声道：“无论是开河还是治河，都是国家大事，不可不慎，九龄说得对，应从长计议，大用，你忘了金口河之祸？”
蒙古很多贵族子弟都会取一个汉名，或有个字，“九龄”就是铁木儿塔识的字，“大用”是脱脱的字，吴直方以老师或长辈的身份，是可以直呼两个宰辅级高官的字的。
提起金口河之祸，就如在脱脱心头刺入一根针。因大都缺水，上至皇亲国戚，下至黎民百姓，都觉生活不便，很多人出来呼吁将金口河的水引入城中。脱脱召集众大臣商议，反对的占了大多数，脱脱仍颁布了开金口河的政令。因论证不足，筹备不充分，强开金口河，未引来富水，反引来祸水，造成沙泥壅塞、民舍被毁、丁夫死伤、劳而无功，脱脱甚至因此上疏请辞相，顺帝抚慰他，人孰无过，不用放在心上。
吴直方当众说出此事，就是想劝告脱脱，开河、治河事情重大，极其复杂，不可轻启，更不能以变钞来治河，若是如此，黄河可能治理好了，可百姓穷了，又要起来聚众造反。
脱脱将杯子又端了起来，喝下已凉了的茶水，他对着老师吴直方挤出一丝笑，这表示他不会变钞来治河。
要治河是贾鲁提出来的，却令宰相脱脱如此难堪，贾鲁连跪地请罪，脱脱将其扶起，他还顺势称赞贾鲁有远见，只是可惜了，当前的财政状况，确乎不适于治河。
哈麻出来打圆场道，扳倒伯颜后，圣上归正，任用贤臣执政，与天下更始，这一道道的新政推出，除弊政，开新路，几乎都是立竿见影的，只是时日未久，成效有限，再假以时日，定当是硕果伟光，那时国富民足，朝廷有钱了，就不愁治河的支出了。
这时一队宦官来了，说皇上请脱脱去宫里，脱脱不敢丝毫逗留，马上跟去了，这会也就散了，此次会议虽然最终没有取得任何的结论，但揭示了一个极为重要的问题，就是财政的匮乏，这是日后新政要集中解决的方向。
晚上时，脱脱回到了府中，他想到一个解决财政困难的办法，既不伤国，又不害民，那就是整顿吏治，反贪去污。脱脱将吉雅叫来，交代给她一个任务，将七扇门的锐士们派出，去监视那些贪官污吏，并暗中调查他们，若贪腐属实，褫夺其官爵，没收其家产，这样国库就多了成收入，朝廷到地方上，又少了一些贪官，可谓是双管齐下。
吉雅听了，觉得这法子很好，可有一个问题，从朝廷到各地官府，官员那么多，而且元朝的疆域广阔，前所未有，而七扇门的人马就那么多，难以分拨啊。
脱脱一想也是，他暗骂自己行事还是过于孟浪，不够细致，枉费了老师对他的一番教诲。随后，脱脱召集吏部、刑部和御史台的重要官员开会，这三个部门跟官员的选任、提拔、处理和监督有关，他们最清楚上至朝廷下至各级官府的官吏情形，叫他们先理一个单子出来，将有可能具有重大贪腐行为的官员全列上，然后七扇门去监视和暗查，真查到了，再由吏部和刑部出面，御史台也可上疏弹劾，将这些贪官污吏一个个拿下，同时国库又增加了收入，说不定治河的费用就在这上头呢。
吉雅在书房等脱脱回来，一颗小头探入门口，不用猜，这就是周兰汀了。吉雅正愁无人说话呢，连叫周兰汀进来。
周兰汀忽然问起那个哥哥怎么样了？吉雅知道周兰汀所说的那个哥哥是指赵贵方，那次执行任务，在林中遇到被几个匪寇企图非礼的周兰汀，赵贵方和吉雅出手就下了她。
吉雅回应说，你那个哥哥好得很，就是有点怪。周兰汀问怎么个怪法，吉雅轻笑着说，他呀，忽而肥得像个球，忽而又瘦瘦的。周兰汀听得一愣一愣的，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啊？周兰汀眼睛睁得大大的，还努着小嘴，可爱得很，吉雅忍不住在她粉嘟嘟的脸上捏了两下。
这时脱脱回来了，他看到周兰汀也在书房，有些意外，周兰汀见脱脱望着她，绯红的小脸连扭了过去，吉雅看到，笑而不语。
脱脱将名单交给了吉雅，这是任务来了，吉雅收敛了笑容，一脸的整肃之色，向脱脱抱拳，表示会全力以赴，将任务完成。
吉雅出去了，周兰汀也要跟着出去，脱脱在后面叫道，“小兰，想不想学写字？”周兰汀转过身，虽然还低着头，可她语气很是欢快，“想，奴婢也要像王爷一样做个大学问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