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垆饼舍带长沟。过扬州。又高邮。逆浪流澌，寸寸涩行舟。北望神京天共远，何处是，五云楼。昔年此地足戈矛。转城陬。屡回头。甓社湖中，明月竟谁收。欲问少年淮海士，疏苇外，起沙鸥。
——元 吴存 《江城子.高邮舟中》
船只开进一个大湖，赵贵方问船夫，这是什么湖？船夫回道，高邮湖。赵贵方叫船夫靠岸停一下，他要看看这高邮湖。
高邮湖，古名樊良湖，又名新开湖，其水面宽广，景色优美，当然和太湖、洪泽湖相比，仍有差距。赵贵方之所以叫船家停下，并非要看这湖光山色，而是因为别的。
高邮城就在高邮湖边上，高邮之战是在至正十四年秋，现在是洪武十年，距今二十四年，真是时光飞逝，两个年轮就这样转过去了。高邮一战是元末农民战争的转折点，当时中原的刘福通被李廷瑞、李思齐、王保保的军队接连击败，地势缩小，不得伸展，湖广的天完政权主力尽毁，彭莹玉等领袖被杀，徐寿辉率领少数残部逃入山中，其余各支红巾军都被打残了，偃旗息鼓。张士诚突起，占据高邮城，并自称周王，脱脱率各部兵马，总共四十多万，号称百万，大举讨伐，张士诚连败，困守城中，只待攻下高邮城，灭了张士诚部，局势将完全掌控在元廷手中。可是，元廷后院起火，顺帝受了谗言，竟换下脱脱，这是兵家大忌，几十万元军不战自解，张士诚率数千残部冲出，大获全胜，且收了数万逃散无倚的元军。此战后，各地红巾军深受鼓舞，死灰复燃，越燃越熊，最后，整个大元朝都被红巾军大火烧没了。
赵贵方摸了摸右胸，疤痕还在，在七扇门机密室中，吉雅忽然翻脸，用断剑插入了他的胸口，后来赵贵方才慢慢想明白了，吉雅当时意识到了，只要那些不利于脱脱的信件，被送到顺帝手里，顺帝被激怒，脱脱定会被罢相、撤职，政敌继续攻击，脱脱性命难保，更重要的是，整个局势将会朝对元廷不利的方向转变，后来的形势演变，确实也是如此，吉雅并非恨他，而是多种复杂的情绪充塞在吉雅心头，使她不得不刺出那一剑。吉雅念着脱脱，念着元廷的天下，只是吉雅不知，在赵贵方眼里，天下都不算什么。
“客官，可以了吗？”
船夫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打断了赵贵方的思绪，他有些不悦，但没有发作，点了点头。
船只经过清水潭时，有一艘船向东边的一条河开去，船头站着一人，是个中年文士，赵贵方看着很眼熟，他想起来了，样子很像是罗贯中。
赵贵方望艘那艘船，那个中年文士也察觉到了，他望向赵贵方，也是很吃惊，然后抱起拳，微微弯腰，向赵贵方行礼，看来这果然就是罗贯中了。
赵贵方的船往北行进，罗贯中的船则沿着清水河向东开进清水潭，然后从水路到兴化。
罗贯中曾是张士诚的谋士，张士诚与朱元璋对抗，朱元璋取天下后，明朝初建，正需要人才，可罗贯中曾是朱元璋的敌人，只能放弃科举入仕。施耐庵病重，将学生罗贯中叫来，希望他将《水浒传》整理一下。罗贯中遂移居到了兴化，为《水浒传》进行修改和润色，洪武三年，施耐庵去世，罗贯中已将《水浒传》大体整理完毕，他开始创作自己的作品《三国志平话》，即后来大名鼎鼎的《三国演义》。
罗贯中的船已经看不到了，赵贵方也大体能猜出来，罗贯中在老师的故乡定是撰诗作文，他也是因祸得福吧，曾经和朱元璋对抗过，不能出仕为官，正好有时间搞自己的创作，若是真到了朱元璋手下办事，说不定早没了。
运河贯穿南北，穿山越岭，跨江融湖。一天后，船只又到了一个大湖，南阳湖，由微山湖、昭阳湖、独山湖等几个小湖组合而成，为华北地区最大的淡水湖，有“鲁南明珠”之称。
南阳湖旁有个南阳镇，南宋末代宰相文天祥经南阳镇作《发鱼台》，“晨炊发鱼台，碎雨飞击面。团团四野周，冥冥万象变。疑是江南山，烟雾昏不见。岂知此中原，今古经百战。英雄化为土，飞雾洒郊甸。天寒日欲短，游子泪如霰。”
船行至此处时，已到了夜里，赵贵方决定这里吃饭、住宿。南阳湖和南阳镇真正崛起，还在元朝时期，元至元十九年，建南阳闸，元至元三十年南北大运河通航后，南阳成为运河岸边的重要商埠，元至顺二年，南阳湖与泗水重合，更显重要。到了明朝时，南阳与夏镇、镇江、扬州并称为古运河畔四大名镇。
借助运河之利，南阳镇虽名为镇子，其规模其繁荣程度，远超一般的县城。
赵贵方和船夫进了一家客栈，这客栈底层是吃饭的大堂，上面是住宿的客房，赵贵方称要在吃住一晚，掌柜很不好意思的说，这里不收宝钞，明朝和元朝一样，有朝廷发行的纸币，名大明宝钞，可自发行之初，为支持前方战事，严重超发，贬值严重，朝廷和官府，无力拒绝，若是私人的宝钞，商家会婉拒。赵贵方轻笑着，从荷包里掏出颗碎银子，掌柜看到，眼睛一下发亮，脸都笑烂了，叫着“客官稍等”，捡起碎银子跑去了后厨。
吃过饭后，摇了一天船的船夫累了，上了客房。赵贵方打了几个饱嗝，决定出去逛逛这所谓的四大运河名镇之一的南阳镇。
刚逛完一条街，一个右手杵着木棍，左手端着破碗的乞丐走来，乞丐叫着：“这位大爷，可怜可怜吧。”赵贵方瞅了瞅这乞丐，长得很高，应是身体高大的，可瘦的皮包骨头，浑身脏兮兮的，走路一瘸一拐，这是真的残疾，不是装的，在六扇门时，捕快们还有个任务，就是赶走大都城内的假乞丐，他们所谓的断手断脚，都是设法做出来的，完全是视觉的扭曲，其实他们的手脚都是好的，而面前的这个乞丐，两条腿往内并收，小腿外翻，用最难最别扭的姿势走着，分明其膝盖受了重伤，身体无法承受，才以此姿势走路。
念及这乞丐可怜，赵贵方拿出两枚铜钱，扔进了乞丐的破碗里，乞丐点了点头，一声不吭的转身走了。
这乞丐，如此无礼，连声谢都不说。望着乞丐一瘸一拐的身影，赵贵方嘴里骂着，他忽然想起乞丐叫喊乞讨时的声音，怎么如此耳熟呢？赵贵方大叫，站住！那乞丐却走得更快了，赵贵方感到不对劲，冲了上去，那乞丐一瘸一拐，哪里跑得过赵贵方，很快赵贵方就跑到了他前头，将其挡住。
“赵贵方，我都这样了，你还想赶尽杀绝？”
乞丐抬头问道，这时赵贵方听清楚了，这声音是成昆的。
成昆怎么变成了这鬼样子，赵贵方是无比的惊奇，他仔细的打量着面前的这个“乞丐”，蓬头垢面，这是乞丐的标配，可眼前的成昆，脸是歪的，鼻梁断了，好似那鼻头是直接从脸上冒出来的。赵贵方还注意到，成昆的两只手的食指都只有一半，像是被切断或是被打断了。至于成昆的两条腿，隔着裤子看不清楚，应该也是受到了严重的不可恢复的重创。
赵贵方问道：“成昆，你是成昆吗，怎么成这副模样？”
成昆惨然一笑：“还不是你那个好徒弟。”
好徒弟？赵贵方嘟囔着，可他很快明白过来，成昆指的是会兰尊，他与会兰尊没有师徒关系，可会兰尊相当尊重赵贵方，每次看到都是恭恭敬敬的，成昆和很多七扇门的人就认为会兰尊是赵贵方的徒弟。
赵贵方说道：“七扇门早完了，里面的人或是散了，或是死了，你师父也死了。”
成昆点头道：“我知道，这人生一世，就这样拉，过他一天算一天吧。”
见成昆的样子确实太凄惨太可怜，赵贵方手伸进怀里，将荷包拿出来，要给成昆多一些银钱，成昆却将原先那两颗铜钱找出，扔了出来，看也不看赵贵方一眼，杵着木棍，一瘸一拐的走了。
赵贵方弯下腰，捡起那两枚铜钱，他再度起身抬头时，成昆走得慢，仍在他视野中，他竟对个已成残废的对头，有了一种说不出的敬意。
在北平（大都）南边的一个运河小码头，赵贵方招呼船夫靠岸，他将余款给了船夫，船掉头往南而去，赵贵方往西边而去。
七扇门，赵贵方到了七扇门，这个曾经无比神秘的地方，早已弃用，房屋化为残垣断壁，练武场被野草和小树占据。那七扇旧门左右都是空的，突突兀的立在那里，门上还长出了青苔和木耳等物。
风呼呼的吹着，天上飘起了小雨。
这小雨引发了赵贵方的“诗意”，他嘴里竟冒出两句诗，“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断魂，真是断魂啊，这个地方曾经群英荟萃，到处是人，如今如此破败荒凉。
赵贵方感叹物非人非，世事变化时，忽听身后有响动。赵贵方扭头一看，惊呆了。
后面站着个人，正是吉雅，二十多年过去了，吉雅苍老了些，脸上有了不少皱纹，皮肤也没有以前的光华，可她满头青丝，明眸皓齿，还有几分当年的风采。
“小方，是你吗？”
“小雅，是你吗？”
赵贵方用力掐住自己的脸，很疼，是真的，不是做梦，吉雅努着嘴巴，向他走来，两人相拥而泣，是感动，是惊异，更是喜悦。
两人找了个能躲雨的地方，两人都问起对方这二十多年是怎么过的，赵贵方将第二次在监狱的经历略过，直接说到了明朝，他与罗恒、蟋蟀在朱元璋手下效力，做检校打探消息，吉雅也很高兴，罗恒和蟋蟀都还在，且与赵贵方再度合作，耗子和白鹭也没死，两人甚至一起去了西域，双宿双息，好不快活。
赵贵方又说起他为何出走的事来，他推测罗恒和蟋蟀，恐怕已遭不测，吉雅恨恨道，这些做皇帝的都一个样，除了他自己是人，从未将其他人当人。
这当然是吉雅对顺帝的控诉了，脱脱一心为国，却落得悲惨下场，赵贵方顺而问起吉雅这二十来年，她又是怎么过的？
和蟋蟀调查到情报相符，吉雅有段时间真去尼姑庵做了尼姑，连头发都剪了，吉雅已经看透了看破了这人世间的种种撕咬、争斗，人和畜生有多少区别？
听到这里，赵贵方噗嗤一笑，但马上忍住了。想到吉雅去做尼姑，剪去头发，变成光头的样子，该是多可爱啊。
吉雅似是听出了赵贵方心中所言，白了他两眼，赵贵方连收敛表情，摆出一本正经的样子，还问道，后来呢？
吉雅继续叙述，说来话长。没几年，哥哥就被平了反，他们劝我不要再在寺庙里吃苦了。皇帝和亲贵们，自愧对不起脱脱家族，吃穿用度，赏赐供养，都很大方。我没有同意，直到前几年，太子，已经是大元皇帝了，也来劝我，所以。
赵贵方不解问道，不是挺好的，又为何南下？吉雅哀叹道，花无百日红。朝廷，按中原人的说法是北元，朝政照样腐败，内斗也很激烈。哈剌章，就是脱脱的儿子，整个家族夹在各个势力中间，起起伏伏，忽好忽坏，糟透了。王保保死了没两年，皇帝的身体就不行了，几个皇子和王公都惦记着皇位，他们斗得很厉害，就等皇帝一断气，就马上抢着登基。
听到这些，赵贵方有感而发，一样的，明朝也是斗，这人啊，就好斗好争。
赵贵方中觉得两人在这里遇到，实在太巧了，便问道：“小雅，你是怎么想到回这里的？”
吉雅说道：“是我碰到一个戴铁帽子的道人，他叫我南下去故地，说是能找到想要的。”
赵贵方听了，连问道：“戴铁帽子的道人，是不说相貌很怪，一脸大胡子，看人斜着眼？”
吉雅大奇道：“是啊，你怎么知道的。”
拉着吉雅坐下，赵贵方慢慢叙述起来。
这个铁冠道人姓张，是个半仙级的人物，朱元璋在滁阳驻守的时候，铁冠道人未经通报，就大大咧咧的推开了朱元璋的账门，断定能安定这天下在于朱。
后来，铁冠道人一直跟随之朱元璋左右，他的预言很准，连朱元璋最大的敌人陈友谅会死于流箭之下，他都算到了。
铁冠道人在应天住了数年，一日无故，自投于大中桥水，溺亡而死。朱元璋命人打捞，没找到尸体，没过多久，潼关守吏向朱元璋上奏云：铁冠道人策杖出关。朱元璋这才明白，是铁冠道人不愿再与他相见，朱元璋在宫中花大价钱修了一个道观，希望能筑巢引凤，铁冠道人归来。
铁冠道人没有归来，选择了北上，去了人迹罕至的漠北，遇到了吉雅，还给吉雅算了一卦，劝其南下。
赵贵方又想到，自己北上，也是受了一个僧人的所谓卜卦问天，这难道都是天意？
两人相互抚摸着对方的面颊，感触良多。赵贵方苦笑道：“我老了，你还没变，还是那么美。”
赵贵方给吉雅擦拭泪水的手绢，还是二十多年前的那张。吉雅叹道：“这方手绢，都旧成这样了，你还说美。”
赵贵方凑到嘴边，“不仅美，还香呢。”
吉雅忽一把拉开了赵贵方的胸口的衣服。
“小雅，你。”
赵贵方大叫之后，很快就明白了，吉雅抚摸着胸口那个伤疤，还将头贴了上去。
“你恨我吗？”
“为何恨你？”
“那天你舍命来救，我却要杀你。”
“你的心思就和这鼻子一样剔透。如果真的要杀我，为何不刺左边？你只不过是发泄心中的怒气罢了。”
赵贵方用手指顶顶吉雅的小鼻子，轻笑着说道。
吉雅叹道：“其实有没有那个盒子，哥哥都是凶多吉少。皇上，皇后，太子，还有那些奸臣和权贵，都视哥哥为眼中钉。哥哥也是幸福的，他走的时候，最爱的女子和他在一起。”
“过去的都过去了，别想了，想也没用。我不是回来了吗，活生生的回来了！”
赵贵方亲着吉雅的额头，轻轻的抚摸着她平滑的背脊。温柔的劝道。
吉雅眼珠一转，忽然大声道：“我要给你生儿子，生一大堆。”
赵贵方直是吐舌头，“都这么大岁数了，还行不行哟。”
“有志者事成！”
吉雅歪着嘴巴，还跟个小女孩一样。
二人拉着手，四处转悠，面对这荒废的七扇门旧址，感概万千。
吉雅淡淡一笑：“人生就像一个个循环的门，走着走着又回来了。”
平生第一次，赵贵方自创了诗句：“千古风云幕，落归一地灰。”
“这方圆几里没人，都归我们啦，多少儿女都能养。”
吉雅望了望四周，忽然冒出这句话，赵贵方被彻底被征服了，一副吐血状。
雨停了，天气转晴，天上的云朵绮丽多姿，有两朵云仿佛是一对情侣在卿卿我我。
“我看到哥哥和小兰了。”
吉雅欢笑着指向天上，雨过天晴，云蒸霞蔚，远方的天空中出现了一道彩虹，瑰丽无比。
赵贵方和吉雅喜笑颜开，拉着手，迎着阳光，往那道彩虹门走去。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