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凌在霎瞬间听到了许多声音。
海潮温柔的声音是夜最好的合响，每到这时夜风尤其温暖，月光是比鲛绡更薄的纱。悦耳的笑声传入耳畔，她听见一声声“主君”，转过头，身后却没有一个人。
楼凌知道冥海的属族都是自愿被陆少桓吞噬的，这才是她最难过的地方。本以为以一己之力可以为他们撑起天地，是她太过自大，是她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她走进几乎从未进过的议事大殿，坐在亘古不变的金丝砗磲皇座上，叠腿支颐，朝天阶下俯瞰，水殿中一片空茫，也不会再有人等她。
垂眸时，她听见熟悉的清醇嗓音，刻意压着唤她：“楼凌。”
她一时恍惚，继而为自己的急切而讶异。
少年穿着一身战甲，将青铜覆面扣在臂间，站在天阶下仰望她，笑声朗然：“我要走了，来同你告别。”那双眼瞳澄净明澈，藏着深沉的爱恋。
流光盘旋轻舞。
她听见自己轻声问：“去哪里？”
“冥海吧，做你身边的波涛海潮。”
她蓦地睁开金色的眼瞳，眼前一切都在炽白眩光中，一切都来得及！
封印中的城市犹如蜃景，楼凌伸手，像是戳开一层水膜，整只雪白手掌都探入其中。
熟悉的妖力将她包裹，干涸的识海、丹田被同源妖力、妖元滋养，她听到心底满足的喟叹，所有发生在瞬息之间，接下来就看她是否够快。
楼凌闭上眼睛，默数三下，再次睁眼时眩光耀然，她身如电转将昏迷的众人拢在身畔，撑开妖障，然后爆炸震天撼地，却像被整个压缩在暗河中。
楼凌想起李素微与澄澜当初自请留在岸上，也推测出应是他们预先设好法阵。
她看了眼陆少桓已经变回正常大小的身躯，不由轻叹一声。
众人修为高低不同，凌剑辞醒转时还是在鹏鸟鸟背上，澄澜醒转时十万大山的封印已经镇压住了陆少桓，楼凌始终下不了手杀他。
见她差不多忙完，李素微找到楼凌，告诉她曲洛的情况不算太好。
楼凌当然知道他的情况不好，之前的伤并没有休养，又再次燃魂，以凡人之躯拖住陆少桓与相柳，她不知道有这样的术法，大概曲洛是从上辈子学来的吧。
不过半天时间，一波一波的隐世大妖来到十万大山朝拜楼凌，每个都留下了些仙丹灵草，云岚还在里面扒拉出些山货。
曲洛在养魂阵里睡了两天，终于醒过来，第一件事就是让楼凌解开血契。自己的情况自己最清楚，他好像，没有剩下多少时间了。
楼凌握住他的手：“我已经忙了两天，将陆少桓镇在十万大山维持化境，接待来朝拜我的各方妖王。接下来要在人族封的昆仑山为人修开辟灵力充盈的化境供他们修仙，云岚会留在那里，待过些日子我的妖力完全回复，我会想法子送烛龙之魂回神界章尾山，如果李素微三人也想回去，我会带他们一起。答应你不付出代价救你，我做到了。”
她抚摸着他每根手指的轮廓，然后与他十指相扣。
“阿洛，我也有愿望，我不要解开这道血契，”她温柔地笑道，“妖魔的寿命太过长久，我不想哪天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忘了你。”
“忘了我不好吗？人间界、神州大地、神界，三千世界，还有很多很多美少年在——”
话未说完，薄唇被她按住。
“好，可我不想。”
曲洛轻声一咳，问道：“下面要去昆仑吗？”
楼凌摇头，一双眼眸定定看他：“你想去哪儿？一直跟着我走，你有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
曲洛弯弯眉：“我想去——”
话没说完又被楼凌按住唇，楼凌脸色不太好看，声音也压得低：“不许说冥海。”
曲洛错愕地挑眉看她，楼凌笑得勉强：“要不然我陪你回家吧，带很多很多金子，再让云岚跟着做气氛，弄出一座昆仑山来，咱们一同从上面走下来。”
曲洛撇撇嘴：“我不想他们看到我现在的样子。”
楼凌涩声道：“你想与临海城的那些人一般吗，沉入海底再也找不到，就是还有希望？”
“楼凌，我很快就会死吧？”曲洛抬手抚摸她的脸颊，“你去昆仑帮人修辟开空间，然后想法子去神界吧。我不想你看着我一点点死去。”
楼凌搂住他的腰，抵着他的额头：“可是阿洛，我好舍不得你。”
“我也舍不得你，但我没有遗憾，”曲洛在她额上轻轻一吻，“天高海阔，楼凌，我想我们都能自由，解开血契吧，漫长的岁月里，不要一直记得我，偶尔想起我就好。”
“你这是在跟我告别吗？”楼凌抹了抹他的眼角，那里泛着湿润的晶莹。
“对，去忙你该忙的事情，不要再来见我了。”不过躺了两日，他已经瘦了很多，拂过她鬓发的手腕都能见到瘦出的骨头轮廓。
澄澜等在门外，见楼凌出来，低声问道：“妖主……有心救主上吗？”
楼凌挑眉：“你们有法子？”
澄澜道：“东极三岛是神君留给主上的变数，而妖主您，是神君算不到的变数，澄澜研习阵法多年，主上气运已经与您的勾缠，由我等入阵，可用您的妖力为主上续命，端看妖主如何选择。”
楼凌莞尔一笑：“阿洛让我问你们，想不想回家？”
澄澜一怔：“什么……回家？”
楼凌道：“我先为人修开辟修行化境，再要送烛龙回神界，回神界时，你们可要同行？”
澄澜张开口，愣在当场。
大苇河畔，张家婶子浆洗完衣服，见水中飘着个人，吓得险些叫出声来。
定睛又仔细看了看，这眉眼，有些像是五年不见的曲洛。
当初她还说，洛哥儿一定是死在外面了，不然怎么可能几年里都不捎一封信回来。
她定定神后开口，声音细锐，嗓门却大的很，生怕别人听不见似的：“洛哥儿，这是随水又流回来了？”
曲洛笑道：“婶子刚洗完衣裳？我在等我家娘子。”
张婶心下暗骂他又发癔症，转头刚抬脚要走，却看到身旁不知何时站了位身材高挑的绝色红衣女子，她一头乌发绾成妇人发髻，斜插一支造工精良的金凤钗，嘴角噙笑温柔看着水中那人。
后来大徵乡间流传的逸闻话本中，多了一则故事：
曲洛者，殊色也，少小苦学，过目不忘。元和二年，试不第，溯轻舟而返。
五鼓绝声，东曦既驾。忽睹一女子乘青鸾凭虚而来，女之容色绝代，凝质若皎，绛衣披拂，神仙不殊。
洛曰：“娘子姿容擢世，愿纳厚礼而娶之，可乎？”
女欣允之。村人见其容貌，皆言绝类神女。
归而成亲，夫妻恩爱，偕老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