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际尽处现出一丝日影，而后大日煌煌，驱散经年阴霾，山岳间古拙的阵法转动，流出一尾星芒，暗合日光缓缓移挪。
忽然四合静谧，曲洛像被隔阂了感知，像独行于广袤无人境的旅人。身后冒出无数莽莽漠漠的影子，只是随他低头前行，仿佛不在意将往何处。
空中蓦地闪过劈天雷霆，青紫电弧舞折如龙，曳动着跟随他们，不时劈过他们身侧的地面，曲洛脑中混沌，总有觉得不应该再走下去，可被身后的影子们推挤，又身不由己。
楼凌化身的鹏鸟翼展回还，来回数次，将阵外的怨灵一次次引进阵法中来；凌剑辞手中飞剑为引，穿梭如织驱赶着怨灵朝阵心莲瓣去；李素微卦控莲瓣敛聚舒展，脉脉纹路耀光炽炽；澄澜立于阵心，周身霞光氤氲缭绕。
往幽冥阴司的来路由她筑成、引导，承载着他们三人的法力，澄澜片刻间已经通身是汗。
没有人注意到白鹤背上，曲洛已经歪过头，气息全无。
数度往返，几乎将山中亡灵肃清，楼凌变回人身，率先发现异样，煞白着一张脸问澄澜：“曲洛呢？唤他回来。”
澄澜奇道：“主上明明没有来生，怎么还会被度魂阵招引？”
交叠于人间界尘世与幽冥鬼界的道路上，曲洛仿佛又听见了回忆中的歌谣，口音无比熟稔。好似也听到了楼凌沙哑着嗓音在耳边低语。人生前十七年的光景历历在目，那些新鲜或者褪色的光彩汇聚一处，是不久前历经的上一世记忆的星点吉光片羽。
所有情绪狂澜海潮般席卷，他猛地顿住脚步，被挤挤挨挨的影子撞得踉跄，终于醒神，调转朝后跑去，寻找最初的位置。越过一个又一个看不出人形的影子，终于看见了熟悉的面庞，朝那只向他伸出的白皙手掌握回去。
眩晕感过后，凌剑辞那张脸放大在他眼前，几乎要贴到他脸上，曲洛连忙一手推开他的脸，下意识寻找楼凌。
楼凌面色比澄澜也好不到哪里去，都是催谷过度的苍白，在一旁默默闭目调息，凌剑辞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低声道：“妖主踏幽冥路找您，神魂受伤，不重，调息一下就……”
曲洛睨他一眼：“我不要听你说。”
他转头，又见到像被水洗过的晴好的天空，心情却不怎么开朗。
不想找李素微触霉头，见凌剑辞看似无事，又问道：“你们找过来的时候有没有发现云岚的踪迹？”
凌剑辞回忆片刻后道：“我和师兄一寸一寸搜过来，察觉到妖主的妖力一闪而逝，当时我俩还没有发现此地镇压相柳，以为是妖主的妖力封印，或许就是那时云岚道友触发了什么禁制。”
“必是要在附近才能被你们察觉到对吗？”曲洛不知道他们感知的法门，只好细细询问。
“应是不过百里的。”
曲洛没想到范围居然这样广，不由蹙眉。
凌剑辞又道：“但云岚道友应当是不在相柳体内的，那至少肉眼能见的这八条山脉都可以排除在外。”
遮挡视线的黑气不再，眼中一片清明，曲洛朝周围一扫，极目远眺，眼光落回九条山脉的中心，些微异样感浮上心头。
“凌仙君，”曲洛缓缓开口，“你们神族不会喜欢把阵法的阵眼都放在能看见的台面上吧？”
凌剑辞又凝眸朝曲洛看得方向看过去，眼角余光扫到，顷刻像是被吸去魂魄。
即便有楼凌在他眼中下的千里目，曲洛其实也看不清那究竟是什么，像是一团空洞的黑，又像一只蕴含淋漓情绪的眼睛，诱人定睛去看。曲洛拍拍坐下白鹤，白鹤发出一声清鸣。
度魂的法阵阵旗迎风招展，李素微本盘坐在一角，此时也闻声注目。
“阿辞，别看！”李素微哑着嗓子喊出声来，却没有惊醒凌剑辞。曲洛距离最近，闻言连忙驱鹤上前伸手阻隔凌剑辞的目光。
楼凌听见声响，于调息中睁开眼：“我和阿洛过去看看吧。”
李素微慢慢站起来，擎起桃木剑，挽了个剑花：“那我留下照顾师弟师妹，有其他变故也好做个策应。等会儿师妹行功完毕，再商议补全镇压的阵法。”
楼凌深深看了他一眼，目光扫过失神的凌剑辞，面色苍白的澄澜，点头，侧身坐在曲洛身后，白鹤振翅朝山峦中心的谷地飞去。
谷中不生寸草，被白亮日光照得没有一丝阴影，曲洛目光巡睃，下到谷中却找不到刚才那引人注视的感觉了。他看向楼凌，还没开口，楼凌已经伸手触地，手上的伤口刚才为了吸引怨灵再次划破，还没愈合，触地的瞬间，地面倏忽卷起一片莲叶，流泉汩汩，从地缝中涌出，水中带着金沙，片刻已经没过脚踝。
楼凌却蹙起黛眉。
“这里不对？”曲洛问。
“只是相柳的封印……不对。”
她即刻拉住曲洛的手腕倒退几步，然后看到了深郁的黑，从莲叶上伸出黑色的茎，荷花露角，只有接连茎的地方微微泛红，不消片刻花瓣依次绽开，本该是鹅黄花蕊处却萦聚如卵。
日光骤然消隐，盛开的黑色莲花隐没入水下，花蕊放出刺眼的光芒，呈现本初的样子——一枚通体剔透的莲子，内里脉络分明。
楼凌眸中妖异的金芒闪烁，低声吩咐道：“喊澄澜下来看，这里面叠很多层阵法。”
她的声音不高，身旁的白鹤却好像听懂了，拍拍翅膀，轻跳两下朝空中飞去。
“神族布下的法阵？”
楼凌摇头：“你说奇怪不奇怪，像是我的妖力，自行布置下了空间交叠的法阵，最初是封印我妖力之地，不知是谁在现世的这层借我妖力镇压了相柳，又连接起了什么秘境。总之，连我这个主人都无法在不破坏的情况下解开层层运转阵法，直接找到封印的妖力。”
“澄澜元君能做到？”
“让她看看我看得是否有疏漏，若是没有，再招少桓他们来从长计议吧。”
“那云岚？”
“应当是陷入秘境去了，”楼凌目光如烧，紧盯莲子，片刻才不确定地伸手一指，“这里面。”
她捏捏眉心，眼中尽是疑惑：“是有什么契机，引得云岚进入秘境？”没有半点头绪。
不多时，澄澜三人下到山谷，澄澜强打精神，随着白鹤上前。
看见封印也是奇道：“怎么叠了这么多层空间阵法……”
“三层？”楼凌问。
“说不好，”澄澜面现迷惘，仿佛沉浸其中，良久才道，“云岚道友应当是陷入化境，化境勾连妖主妖力封印，又有大能借妖主妖力封印相柳，几乎环环相扣……”
她沉思片刻：“牵一发动全身，如今封印相柳的阵法已经崩开一角，不妨干脆破掉这层，那妖主应当能收回部分妖力。到时候再催动封印，进入化境。只是不知相柳实力还剩几成。”
“从前从没与他对战过，”楼凌也拧眉回忆，忽而又问，“放出相柳会不会导致化境空间不稳？”
澄澜坦承道：“我亦不知。”
楼凌呼出一口浊气，决断道：“那就破开，打不过也能先带着你们跑，再喊人来群攻他。”
楼凌修长的手指朝莲子探去。陡然间，斜里飞出一只翠羽锦绣的鸟，一口衔住了莲子，它的尾羽纤长顺滑，羽毛泛出润泽的华光。与云岚的青鸾原身略微相似，只是周身没有细密的鳞。
可他再快怎能快得过楼凌，被她一把攫住，挣脱不得。
李素微和凌剑辞全没察觉，此时不免惊愕，澄澜靠得近些，但一时也并没有反应过来，这只翠色羽毛的鸟妖修为不俗，或者说匿身功法不俗。
曲洛问：“可能化作人身？”
翠羽鸟妖转头看向他，口吐人言：“肮脏的凡人，你也配同本王说话？”
曲洛笑着反问道：“如今天下承平，你是哪国的王？”
翠羽鸟妖却不再理他，只是扭头不语。
“你身上……”楼凌淡声开口，“不也沾染了凡人的气息？身为妖魔，竟然找了个凡人伴侣吗？”
“你是何人？！”
“你是想往化境中去吧？”楼凌微微勾唇，“怕我取走莲子就无法回去。”
她紧紧手指，捏得他身骨咔咔作响：“不知道问人名姓前要先报上自己名号么，这么不懂规矩？”
身骨痛彻，心也跟着凉到了底，本以为只是几个普通的人族修士，其中竟还有让他毫无还手之力的大能，他闭上眼睛，死亡却并没有到来。
“想死？”女声还是那样高高在上，“哪有那么容易？”
用最温和的声音说着最让他害怕的事情：“我不会杀你，但吴颐真……”
她拖长了尾音，语未竟，就让他透体生寒。
曲洛眼睛一亮，心道：“这翠羽鸟妖跟吴小姐有关？”他当时为吴颐真的处境与日后担忧，没有想到，她又有奇遇。
“我是……翠衣国国王，”他轻声道，“放心，我不会跑，可以化出人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