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是高远的青蓝色,层云低阔,山风徐徐而来,带起吴颐真一丝鬓发,云岚这才注意到,其实这位人族王后看起来还很年轻。
云岚从她那声幽微的喟叹中品出了其他意思。
“王后是说,眼下我见到的场景是‘愿’?”
“是我为夫君许的愿望。”仿佛出于对楼凌的信任,她说得毫无保留。
“翠衣国本来远在海外,”她声音温柔娓娓道来,“他与几位刚能化成人形的同族听闻中土繁华,就远离家国前来游玩,才到近海就因为他的疏漏被人族发现了身份。”
“他们妖力不济,几个同族拼死护他离开。他再找回去时,见到的是被剥光了羽毛的尸体。”
云岚眸光一黯,同为羽族,她也算物伤其类。
“我见过他的原身,”吴颐真眼中闪过惊艳,而后轻声道,“翠羽在阳光下无比奢丽,连进贡的宝石都比不上那样的华光。有商人收购了鸟羽,将它们做成发饰的点缀,奇货可居,翠衣族人更是怀璧其罪。后来那发饰被当做贡品进献给了朝廷。那些神通广大的人,真得查到了海外翠衣国。”
“远居海外不擅术法的孱弱鸟妖与人族精兵、武器的对战,结果何须我多言。”
“受伤的士兵被丢弃在岛上,翠衣国人被掳回中土,沦为人族的玩物、头饰。”
“他也一样,逃亡的过程中,被囚在了笼中,辗转贩卖,幸而以残余妖力将羽毛化作普通的五彩鸟,否则也活不到我救他。”
“我继母第一次带我去想转卖我的人家里时,说那人是我父亲的旧友。他为了攀附关系,说早年与我父亲一同行商,两个人要在厅里密谋,需得把我支走。就说家中养的五彩鸟颇为好看,让他家下人领我去看。”
她神色淡漠:“父亲早年行商时都带着我跟母亲,我根本没见过那个人。”
“但那只五彩鸟,我带着鱼骨,竟然能听懂他说话。”说到这里,她的脸上才显出一丝温柔。
“他在与树上的鹩哥说话,说不该因为一时好奇背井离乡,害得同族枉死,如果可以,希望鹩哥帮他前往翠衣国报信。”
“我于是走过去问他‘你想要自由吗?’”她微微一笑。
“姑娘可曾见过一只鸟发呆的表情?”仿佛意识到离题,她续道,“他回过神来问我‘姑娘能听到小生的话?’”
“那人也算有些本事,笼子上可能设了禁制,我握着鱼骨,伸手打开了笼门,放了他。我当时想,我自己不能得到自由,就将自由赠给他。”
云岚微微一笑,又一次没有再称呼她‘王后’:“吴姑娘,你是个很勇敢的人啊。”
“也许吧,”吴颐真笑笑,“因为大人的关系,我对妖魔都很有好感,所以也愿意帮他。”
“买卖还没做成,就跑了稀罕的玩物,那人与我继母不欢而散,好像还向她索了一大笔银子。我于是安静地等着继母找来下一个买家。”
“可几个月后,他找了回来,装作对我有意的样子,付出资财带我一起离开了继母的掌控。”
她唇角微微弯了弯:“我继母发现那些钱财是假,回过神来追赶我们,所乘的马车翻在山里,也算因果报应。”
“几个月的时间,够他回到翠衣国了。他发现国破家亡,想与仇人同归于尽,又想起没报偿我的放生之恩,于是回来救我。”
“他还要去报仇。所以他问我,可还有其他地方可以去,其他人可以托付。我那时想,这世间这么大,只有我跟他都是一样的,没有来处,没有归处。他带我回到了翠衣国,见到处处狼藉,我决定帮他复仇。”
吴颐真继续平静地说:“他一路寻找仇人。离开翠衣国太久,近海抓住他的那些渔民,早就已经老死,连献上发饰的商人都已经财不过两代,后裔断绝。这其中,我们又打听到那些被抓走的翠衣国人,都已经罹难。
他深恨自己没有能力给亲人们报仇,我却想起,当初大人说过,凡我所愿必能得成。我将鱼骨的事情对他坦承,可覆灭一个王朝怎么可能是一句话的事情?他再厉害,也不可能跟整个大徵为敌。他问我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我希望他开心,于是我说,你试着复国吧。后面这些日子,我一直都在后悔自己说出了这句话。”
“你向鱼骨许愿,希望他能回到翠衣国,希望翠衣国复原?”
吴颐真点点头:“大略是这样。然后我们就被传到了这里,不知哪里借来的力,生生开出一片空间,将他的子民都变成了没有记忆的凡人,这些凡人不会老不会死,这里的时间与外界的时间也不一样。可他变了,他拿走了鱼骨,以此控制秘境出入。”
她漂亮的眼中浮现哀伤:“他从前不是这样的,他大概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变成凡人的族人。人族是与他有宿仇的种族,那些人却也是他的朋友、亲人。”
云岚沉吟片刻道:“不知哪里借来的力?我或许知道。”
吴颐真蓦然抬眸看她:“你……”
“你不是后悔么?”云岚妩媚一笑,“我助你纠正自己的错处。”
云岚撮唇吹起一声呼哨,山林中倏忽飞出千只五彩鸟,云岚撇撇嘴:“种类还真是单一。”
她嘴唇翕动,吴颐真瞪大眼睛看她:“他养的那些鸟,你可以驱使?!”
云岚笑笑:“或许你没看过,但这世上还有比翠衣族人的羽毛更奢丽的禽鸟,回头给你见识一下。”
她打了个响指,五彩鸟纷纷绕山飞起,连着那只接她上来的巨鸟也跟着一起。
“姑娘找什么?”吴颐真奇道,“若是没有鱼骨,应该就没有出口。”
“找封印,”云岚道,“曾经帮过你的那位大人,她的妖力封在十万大山中。我现在怀疑,被‘愿望’挪用来维持这片小天地。后一步我还没想好,如果你夫君好说话,我就同他借一下鱼骨出去,如果他不太好说话……”
她柔柔一笑,但周身气势攀升。虽然妖力被小天地压制,但血脉上她稳压这国王一头。
“姑娘,你能不能不伤他性命?”
云岚扑哧一笑:“如果他不太好说话,我最多打得他听话。而且这片化境中我的妖力受到压制,未必能打得过他,如果我输了,你想办法帮帮我,把鱼骨偷出来给我好不好?”
吴颐真一愣,不禁也笑道:“姑娘,我说了这么多,已经觉得很对不起他了。”
云岚啧了一声:“好生生的姑娘,居然心疼男人。我知晓你是看在我家主君的面子上。”
她忽地又想起来:“你说此地与外面时间流速不同?具体差多少呢?”
吴颐真蹙眉:“约略七八日吧?”
云岚笑笑:“那正好,待得找出封印地点,主君应该也到了。”
吴颐真眼光跟着亮了亮:“那位大人会过来?”
云岚颔首:“若是察觉到我的气息不见,大概是会过来看一看的。”
吴颐真的表情又转为担忧:“大人她……”
“她是一定要收回自己妖力的。你也说了,弄出这片化境自己很后悔,等她收回妖力,这些人族就不一定存在了,你夫君也说不定能正常了。”
“姑娘,我这几日来在你这里表现得像个傻子吗?”吴颐真扶额,“他别说不会正常,说不定会直接疯掉。”
云岚托腮:“要不,让主君帮你们想想办法?但人,不是,妖死不能复生,别抱希望更好。”
十万大山。
楼凌转头对李素微道:“你们摆阵。”
澄澜急声问:“什么阵?”
“超度!”曲洛急道。
楼凌又道:“你的阵法生门在何处,我出去将它们都引来,一次解决。”
澄澜颤巍巍指了指西方,楼凌问:“要争取多久?”
澄澜这次反应了过来:“师兄们帮我,也要一刻。”
楼凌点头,身化流光朝西方飞遁。
“师兄……你们拆了相柳一条蛇颈?”澄澜这才反应过来,颤声问道。
“澄澜元君,先布阵。”曲洛站在凌剑辞的飞剑上提醒,出去受罪的可是楼凌,他恨不能以身代之。
澄澜素手微扬,招出黑白两色阵旗,一半飞到李素微手中,另一半飞到凌剑辞手中。
凌剑辞看了澄澜一眼:“你来带着主上。”
澄澜放了只鹤,曲洛骑在鹤背上,看着凌剑辞与李素微忙碌着布阵旗,又往上面加固符箓。
阻隔在阵外的怨灵与阴灵应当是被楼凌血气吸引,纷纷朝她身边聚拢。但她若是稍稍移动,它们又逸散开来。
曲洛看得分明,她站在离生门不到一尺的地方,被围在逐渐云集的黑气中,浓稠黑气一再扩展,在内里结出古怪的结界与暗阵,连他一个凡人都能看出不妥。
楼凌瞳孔金炽光芒熠耀,脖颈泛出可怖的青筋,黑气像被她的血气激化,更加兴奋地往她手上的伤口中钻去。
“再快点,再快点!”曲洛不由催促三人。
随着最后一支阵旗布成,一朵硕大的莲花绽开在阵中,凌剑辞喊道:“成了!”
澄澜的指诀迅捷如风。曲洛仿佛听到来自灵魂深处的振颤,那渺远空灵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是他从未听过的言语,带着安抚与慰藉,联通远方唯一的归宿,引领着这些千疮百孔的灵魂,与茫茫尘世永诀。
楼凌昂首清啸,倏忽化为鹏鸟,羽翼勾缠流风驱赶着阴灵、怨灵朝度魂阵中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