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如晦，飞檐底堕下的珠串坠在湖中，撞出嘈嘈切切的声响，间或夹杂轰隆的雷鸣，将曲洛的心弦都拨乱，他怔怔看着楼凌，不知她缘何要发此一问。
楼凌眼中像是蓄着一片风波不定的海，曲洛定神看她，惊涛狂澜无处宣泄，直撞碎粼粼眸光。
“我从来也没有把你当做神女，哪有上来就要跟人家一夜风流的神女，话本子里神女铺垫多的很。”他不由笑起来，眼尾微微翘起、笑颜殊艳。
好像是忆起楼凌那时急色的模样：“江上风高浪急，忽地天晴云去，我以为碰到了从夔峡冲下来的鬼。乡间故事里，厉鬼都爱穿红衣的。我那时想，死在这样好看的厉鬼的石榴裙下，此生不枉。”
楼凌好像沉湎在自己的情绪中，若是早些时日他这样说，她大概会笑着应两声，或者飞他记眼刀。她分明没在初见记起他们，却一直在想起后为自己的无力难过、自责。
曲洛从前很讨厌她身边跟太多人，如今却很想云岚、陆少桓他们回来，起码他们都曾是她的旧相识，有些难过说出来，听到的人多了，大概就没有那么难熬了。大巫祝的弟子兴昌说，在冥海并没有找到妖族，楼凌当时漠漠，可都记在了心里，如今更是铸成永久不能弥补的愧疚。
楼凌可以几日几夜不合眼。他不行，他是凡人，会身魂分离，每每见到她伤神，都觉得楼凌还不如当他是个玩物，至少能逗她开心。
风声雨声不止，曲洛看着楼凌，她远没有表现出来的那样冷心冷情，从认识她起，被卷入各样怪力乱神中，与她互相牵绊，楼凌平静也好发怒也好，甚至与连他欢好，都像隔着缥缈虚无，直到此刻没了掌控一切的果断冷静，像是终于堕入凡尘，让他心猿意马。
凑近，闭眼，吻上楼凌的唇，少有强势地顶开她的牙关，吮吸她的舌，手臂托起她的腰臀带她起身。
张开眼时，楼凌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他。他听见窗外雨声淅沥，已是小了许多。
他松了力道，目光凝在楼凌红出艳色的唇上。
楼凌已经回神，明明她才是该红眼眶该郁郁的那个，可曲洛的眼神太沉，他的呼吸声已经盖过她着意未止住的雨声。他将前额抵在她的额头，轻轻磨蹭。咫尺之间，浓密的眼睫下星眸濛然凝视着她，是无声的询问。
楼凌伸手勾住他的后脑，扬起下颌轻轻咬上他的下唇。
他以身为垫拥着她倒在塌上，手指描摹她的眉目的轮廓，抚过她的雪白脖颈，精致的锁骨，乌发遮盖下的流畅腰线，然后让出主动，极尽所能取悦她，喘息喑哑，水声潺湲，纠缠炙烫。
雨声渐止。多日未见的清朗月光穿过积聚的云浪，泼洒而下，湖光水色清冷，室中衣物横乱一地，气氛旖旎。
曲洛起身时屋里已经不见了楼凌的人影。他起身披衣，枕边一套崭新的三梭罗长衫，暗纹屏云纹抵背的一双灵鹫，他套上衣袴，系好腰间革带，低头又见床边立着一双黑靴。发冠被好好摆在桌上，他懒懒用丝绦系束，准备出门寻楼凌，刚走到门口，就听见隔墙自己房间的说话声——云岚竟已经回来了。
他在门口徘徊片刻，房门被从里面拉开，云岚凉凉瞥他一眼，转身坐回楼凌身边，捡起话头继续叽叽喳喳，真不知麻雀是不是她的亲戚。
曲洛进门关门，也不知她们之前在说什么，老实坐在旁边出神，因为不放心楼凌的关系，他一直没有试图呼唤凌剑辞三人，云岚既然已经回来，想来此刻倒也是时候。
他对楼凌招呼一声，用木盘抱着珊瑚养魂阵回了她的房间。
如今倒是不知道再怎么挤进阵中，他干脆把木盘摆在床边，自己趴在床边。
风声冷然在耳，剑岛高岭横绝，如刀削斧凿般，与从前几次白沙滩上醒来不同，曲洛竟置身剑岛。
与云岚交谈的楼凌眸光一凝，穿墙过壁落在睡着的人身上，此时已经溯不到他魂魄的去向，这一次竟与之前不同，将魂魄也传去了东极仙岛？
楼凌素手结印，妖篆于空中流转，倏而化作风色万千，飖飏而去。云岚甫见她号令万风，诧异道：“怎么了主君？”
楼凌抿唇道：“阿洛此次被摄去魂魄，我担心有变，遣风去寻找东极岛的位置。”
“主君不是给了他心头血……”话未说完已经止住，莫说他没带冠，就算带了，以轻到不计的魂魄之力，怎么可能能带走月冠。
剑阁缥缈，凌空而建。剑岛反而是整个东极“人”最多的地方。
曲洛站在挑台上朝下望，剑岛犹如中空，目之所及锈铁色的峦崖环水，碧波泱泱，水底像是映下漫天星图，星芒交相闪烁，色彩瑰丽不似凡尘，水底坐着一众白罗羽衣，头绾道髻的“人”，应有十二人。
身后传来丝履踏地声，像是故意告诉他有人前来。
“元君。”曲洛头也不回地招呼道，眼前奇景壮丽，堪比楼凌带他奔月那次，让他不舍移开眼。
“三年未见，主上安好。”澄澜走近，站在丈外，深深一福。
“楼凌已经拿回四成妖力，出手压制冥海殿，等到凡间事了，我会随他们去第三处封印。”曲洛头一次不想废话，李素微让澄澜来，大概也是知道所有事情再不需要瞒住，是时候让他知道所有。
波光闪烁，映在他白皙的脸颊上，澄澜一瞬间没有看清他的表情。
仿佛料到她还会开口说什么，曲洛抢先笑道：“放心，我活过二十年，已经没有什么可后悔的了。”
澄澜深深看他一眼，跟着启唇笑道：“主上从来都是这样，举手无悔，我们这些留下的人，都很佩服你。”
她袖摆轻振，倒悬于水底的星曜一颗一颗飞上空中，缀于日月边近，交相辉映，俄而有星坠于西方，直如七月流火。
星芒如同鱼群，游动的轨迹在空中织出密网，泼天长河从诏海岛卷扬而起横于长空，李素微的声音远远传来：“主上。”
与他和声的还有凌剑辞，踏着银河，炫目的剑光从他周身逸散而出，化作星罗棋布的符箓。
澄澜轻笑一声：“阿辞，漏了。”她素手微翻，说话间又打出数道赤红符箓。
凌剑辞落下云头，在她身边站定，不多时，李素微亦至。
李素微道：“主上想知道的一切都在阵中，此阵，名为‘唤魂’。”
澄澜笑笑：“李师兄真会抢白，这明明是小妹的原话。”
李素微也不脸红，捋须续道：“主上想问天意，不如直接问天。”
凌剑辞道：“神君传下唤魂阵，师妹倾尽全力也用了千年才完成，不去看看多浪费。”
曲洛睨他一眼，李素微不禁先开口：“师弟，少说话，多用剑。”
凌剑辞又问曲洛：“主上当真准备好了？”
曲洛下意识想正冠，摸到头上才发现不过束了条丝绦，怔愣片刻，才叹息笑道：“我还有什么好准备的呢。”
凌剑辞放声笑道：“陈年旧事雪泥鸿爪，主上莫忘了，如今才是您的人生。”
澄澜莞尔一笑，李素微与她对视一眼，方才道：“凌师弟竟说了句人话。”
李素微肃声道：“十二剑尊听令！”
水中盘膝而坐的十二个羽衣男女应他号令，蓦地睁开眼睛。
凌剑辞身后巨剑如虹，贯入长空。
刹瞬十二道剑光闪耀，带着水幕腾起，随着巨剑当空如练般飞舞，须臾光彩映耀长空。
十二位剑尊足下生莲，踏空登云，一步一步朝空中银河走去，长剑破空那样单调的声音，曲洛听来觉得久违的激昂，宛若还没入阵就已经沉湎入别的什么幻境。
只在他恍神的一瞬间，那十二位剑尊身形一晃，身化羽翅洁净的白凤鸟鸿鹄，朝着星河迤扬。曲洛睁大眼，而后想起东夷族封鸟为官，倒是不奇怪了，终于笃定，如今的东极岛就是东夷遗族。
日光绵绵，月影清灵，星芒如织。
“主上去吧。”李素微对他露出个和煦的笑容。
曲洛深深看他一眼：“李仙君，此次不能再骗我了吧？”
李素微垂首作揖：“老道不敢。”
曲洛一步踏出挑台，已经有鸿鹄候在他足下，背负着他凌空而起。
他回眸，见三位仙君朝他遥遥拜伏。
曲洛从前受过他们的礼，如今细细想来，自己一个凡人，竟也能当得神族后裔的大礼，心下好笑，当下回身，对他们摇摇拱手作揖。
鸿鹄带着他顺着巨剑游出的轨迹穿过一张又一张符箓，他好似听到微风穿林，蛩音不住，楼凌腰间那双螭龙环佩撞出的叮当声响。
风声愈急，眼前陡然一阵窅冥。然后他看见心上的姑娘于银河烟絮中回眸，他仿佛忘了自己站在鸿鹄背上，疾走几步，亦步亦趋跟着她的视线，嘹亮的凤鸣声中，仿佛隔着水天旷远，他听见万籁俱寂，只有自己的声音：
死生执别，永不仳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