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洛细细端详楼凌眉眼,平日看惯她和颜悦色,睡着时却格外凌厉,凛着眉眼,唇也紧紧抿着,这么冷。脸上的红晕还没褪去,但呼吸均匀,应该是脱力吧?他伸指轻轻点过她的嘴角,见她眉尖微蹙,又伸手去抹她的眉,捋平褶皱,也还是一张清冷冷的脸容。
楼凌是怎么做到一笑之间就能敛尽气势的?
他心底杂陈太多疑问,楼凌靠在他身上,他也不敢大动作,无聊里开始揣测“他”。
“也许'他'生得丑,才许愿来世生作一个眉目周正的美男子,好让楼凌多看一眼。”曲洛心道。一点都不介意自夸为眉目周正的美男子。
若是楼凌见过“他”,“他”也是她的追求者之一?缠绵悱恻,耿耿不寐,恨不得能日夜与楼凌在一起,爱而不得,这才非得靠我来拴住她?
啧。需得要多深切的情感,才能为了满足楼凌的要求想也不想就自尽。而且,男宠?连这样上不得台面的身份都能接受,八成“他”是个傻子。
想了想又觉得不对,发誓的是“他”,履约的是自己啊!“他”用他的意识,还把自己整得生不如死,难道是上辈子的仇人?拼着不入轮回也要拉他一起?
曲洛脑子里乱哄哄的,想着想着也歪头睡了过去。
再睁眼时天河半清,绿云悬在月边,月色朦胧,晕出淡黄的光影。几只不知是夜鸦还是什么的禽鸟在头顶鬼魅般袅袅盘旋。
“主上。”他听到有人用奇怪的口音喊着,不由扭头。
来人面上带着一张青铜面具,似乎是禽鸟,见他看过来,对他说:“主上,冥鸦入阵后,最后的阵眼要如何调转,还是在白鹇身上?”
曲洛楞了楞,是问他?
那人自顾说了下去:“如果按从前的转圜,最后的杀招威力对兵主可没有多大的威胁。冥鸦族中也不多了,之前驯服的战时损耗过大……还有凤凰、神君说要去东海,司仪借走了百凤去拉车……吾早同他们说过战阵用的鸟官要与日常的分开……”
曲洛听天书似的怔怔看着他。
仿佛察觉到他的分心,那人道:“主上在想什么?狐丘的那位大人不是已经甩……没再追来了?”
“狐丘的大人?”他对大人二字着实敏感,狐丘,听起来就像妖。
“听说神君去过了,那应该不会再为难主上,”那人挠挠头,面具下的眸中闪着不解:“主上,那位大人那么美,比羲和夫人也不差多少……这样的妻主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啊!”
“聒噪。”曲洛简直想堵住他的嘴,虽然不知道自己现在何处,但是这些奇怪的传闻回头让楼凌知道他就解释不清了。
那人“嘿嘿”两声,扭头靠在他身边。
“主上这个面具还是不够凶不够丑怪,桃花太多,回头让蓐收大人帮您换个更勇猛的。”他说完合眼歪头,倚在树干上,一副要睡觉的样子。
面具?曲洛伸手摸了摸脸颊,触手毛茸茸的?他懒得想,干脆也闭起眼,准备再睡一觉。
他刚闭起眼,身边人就推了他一把,急声道:“忘记把帝江收回来了!此刻就在溪边,烦劳主上快些去吧?”
曲洛心道:“帝江?莫不是传说中那神鸟?我不懂怎么收啊……”
见他磨磨蹭蹭,那人打了个呵欠道:“主上还不去?那下次再见到金光圣母,吾就替主上求嫁了。”
曲洛心下大惊,这什么主上当得也太憋屈了吧?!随随便便来个什么属下都能要挟他?!但他也看出两人关系颇好,不得不起身去找帝江。
循着水声,他走到溪边,小肉球一样的四翼小东西停在溪水上。
曲洛伸手:“过来。”
它扭身,用没有面目的脸对着他,然后扭回去。
曲洛回忆看过关于它的记载,它懂歌舞,难道要他当场给它表演一段?
他抿抿唇,举目四顾,见确实没人,才清了清嗓子低声开口。
“简兮简兮,方将万舞。日之方中,在前上处。
硕人俣俣,公庭万舞。有力如虎,执辔如组。
左手执龠,右手秉翟。赫如渥赭,公言锡爵。
山有榛,隰有苓。云谁之思?西方美人。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
分明是那日在瓦舍中听到哀婉女声唱来的《简兮》,连婉转的情思都学了九成。只是跳舞他着实不会,便边想着诗歌中那“有力如虎,执辔如组”一边别扭地舞动。这具身体却分外灵活,力击、腾挪都似早已练习过千万遍,反而让他随意的舞步更显落拓不羁,潇洒非常。
溪水上的帝江晃晃悠悠朝他飞来,在他身边盘旋,不住扇动翅膀,周身散发出微微火光,它顿了顿,挪到曲洛身旁,六只脚朝他肩上踩去。曲洛怕它身周火光是真的火焰,急忙躲开,它却跟的更紧,曲洛伸手挥舞,帝江干脆停在他手上,倒是不痛不痒。
费尽力气完成任务,曲洛舒了口气准备回去。
鬼使神差,他映着朦胧月光往水中一照,差点把手中帝江丢出去,吓得它连忙扒紧他的手臂。
目似铜铃、鼻子凸出鼻孔比眼睛却还大些,两支长卷的獠牙从鼻边拔出,活脱脱是一张野猪精的面孔。这也太丑了,还好听说是张面具。
他突生好奇,沿着下颌紧贴的缝隙将整张面具脱下来,再凝神去看水中倒影,一双桃花眼与他几乎如出一辙,鼻梁悬直,剑眉薄唇,轮廓刀削般分明,显得五官更为英朗。
脑中一空,再迟钝也该知道这是“他”想让他看到的。
隐隐觉得脑中有个声音含笑道:“看清楚我的相貌,说谁生得丑?”
曲洛从没与“他”直接对话过,颇觉新鲜,问道:“你既在这里,不如把事情从头到尾告诉我?你与楼凌到底有什么关系,只否认你不丑,那你也是她的追求者之一?”
“妖主身如皎皎明月,岂是尘泥可以肖想的,”‘’他”怅然道,“不过是想,再见她一面罢了,就算再等百年、千年,见她一面就足够了。”
“你叫什么名字?我同你这么像,你是我上辈子?”曲洛又问。
“他”没有回答。
天穹突然间坍塌下来,曲洛仰着脸,一时没有来得及反应,待发觉不对,瞬息间也不知该拔腿往哪去,干脆叹了口气闭上眼睛。
楼凌的手指正分作两边挑着他的唇角,仿佛这个弧度她还不太满意,见他悠悠醒转,她毫无歉意地问:“我太用力了?”
曲洛摇摇头:“我方才做了个奇怪的梦,你从前见没见过我这样的长相,比我稍微英朗那么一丁点。”
他伸出小指,比着指甲道:“就这么点。”
楼凌扑哧一笑,睨他一眼:“怕是没见过的。少看些话本子,蛇妖怎么会看上少年郎中还爱而不得?狐仙怎么会看上书生还爱而不得?也就是我,才讲究一些。”
曲洛摇头,总觉思绪混沌,忘了重点。
楼凌也不收回手,在他面上继续揉搓,片刻才道:“英朗些好似也不错。”她纤长的手指比划着什么。
曲洛拉过她的手,心下觉得又赢过“他”一局。
他道:“没见过也不打紧,你说曾经见过这个阵法,如今有头绪出去么?”
楼凌摇头:“始终记不分明,休息片刻恢复了些妖力,也不是不能试,不过要耗费时间,你等不起。”
曲洛道:“你从前遇到的阵法中有没有那个,凤凰、冥鸦、白鹇……?还有帝江我不知道算不算在里面。”
楼凌眸光一亮:“你曾见过?”
曲洛道:“我知道,加入冥鸦后可能还是以白鹇为阵眼,但这样杀伤力不够,伤不了……”
他本想说“兵主”,想想也不知“兵主”实力如何,于是道:“伤不了妖魔。”
楼凌莞尔笑笑:“那就方便多了,如果白鹇为生门,开门是玄鸟、休门是朱鹮……三凶门,靛颏为伤门、孔雀为惊门,黑鹳为死门,杜门、景门分别是……”
她一边说着,手指一边在虚空中绘制咒纹,曲洛看见平地升起细小的风旋,楼凌和他像是身在风眼,楼凌周身顷刻间流散浩荡天风。
曲洛心中忐忑,不过是他在梦中听到的只言片语,楼凌竟然全然信任。包括刚才的片刻间,他有生出他们二人被云岚坑骗的感觉,但也只是想想,他更加相信楼凌的判断,不由暗想自己真是个小人。
长风飞转,流动不息,楼凌霍然清啸,万道流风沿着小小空间穿行,不时又绕回她的指尖。
楼凌双目流转璀璨金芒,仿佛风迹都在眼中,编织成密匝的线网,指出她要找的地方。
曲洛大气都不敢喘,兀自回想刚才梦中的内容,不知到底是“他”给出的提示还是“他”纯粹无聊与自己争风吃醋。
帝江应该是在阵外的吧,他暗自思忖,若是用在阵中,怎么会忘记带着?
楼凌口中念出单个的音节,万风得她号令,倏忽冲破空间,各循甬道而去。
曲洛凝眉注目担忧地望着楼凌,不知她是否伤愈,如此施为会不会再次受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