鹏鸟翅携水气与云层相触,传来一阵淅淅飒飒的声响,再往西行,天无纤翳万里在目。
陆少桓伤势未复,面色一时潮红一时苍白。楼凌嘴上说着计较,还是为他渡去妖力疗伤。
“若是不吞噬贰负尸的妖力,就不会有现在噬心的痛。”楼凌边说边搭指在他手腕寸口,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体内浩瀚妖元行转不息,分出涓涓细流流入他体内。
陆少桓眼波微漾,最终只是笑笑:“劳烦主君为我疗伤了。”
曲洛明明没参与其中,却觉得两人之间气氛怪异,暗流汹涌。
他心中奇怪:楼凌若是介意陆少桓,为何又要给他疗伤?连骗她婚约的事都是一语带过。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他不由抓抓头发,本在闭目养神的陆少桓却忽地抬头看他一眼,曲洛不明所以与他对视,陆少桓又露出真诚的笑意。
曲洛警惕心乍然升起,大家可都是情敌,陆少桓这番做派,难道是想收他做小弟?
再回到江城时,楼凌只驱策鹏鸟一路飞至东湖上空,龟山已无故人,她没必要再去。陆少桓伤势显然也无大碍,已经自行打坐调息起来,楼凌拉起曲洛,从鹏背上一跃而下,稳稳站在东湖岸边人高的苇丛里。
绕出苇丛,走上廊桥,楼凌脚步微顿,深吸口气:“走吧。”
她步履如云,蹬蹬上楼,开门、进屋、关门,一气呵成,仿佛怕有什么追她一样。
曲洛被她放在门口,木愣愣看着她关上的门,不知道该不该敲。
“吱呀”一声,对面客房被缓缓打开一条小缝,闪出一张端正的脸庞,只见他四处张望一番,回身招招手,身后跟着的身影一晃而过。
曲洛生怕自己弄出声响影响他们,不由站在原地,等他们动作。那俩人蹑手蹑脚踏出门来,单看长相,都极其俊伟,当先出门那个朝曲洛勾勾手,示意他过去。
曲洛点点自己鼻尖,还没开口询问。楼凌突然拉开房门,冷若冰霜地瞟了他们一眼,他俩齐齐打了个寒噤,立刻又蹑手蹑脚地挪回门里。
曲洛被她一把拉进门,挑眉问道:“那俩是妖魔,七羽祭司?”
楼凌点头,淡声道:“搞不懂这群手下败将,千万年过去还不消停。”
曲洛瞠目道:“他们没什么别的缘由,就是被你打败了?”
楼凌认真点头,不吝解释:“真没什么,他们大都曾是陆上一方妖王,不满我陆地称皇,挨个被打趴之后就一直暗暗跟着我。”
“他们这么卖力复活你不是为了报复你吧?你到底把他们打得有多惨?”
见楼凌只笑不答,又问:“全都住进来了?”
曲洛打趣说:“那不如叫东极岛仙岛那三位来,大家一起挤挤。”
楼凌瞪他一眼:“不好笑。”
有他插科打诨,楼凌蓦然间想起应承过神女庙的事情,拿过云岚留在案上的地图开始谋划在哪里开辟可供他们修行的化境好。
冥冥中一丝契机牵引。临海城大巫祝恭谨地拿出蓍草,郑重取出一根放在上首,六爻后看挂,异卦相叠,地风升。她不由长长舒缓一口气,终于放下心来。她本不是非要求个完满,只要出暗向明就够了,这个结果比她预料的好上太多。
第二日清早,曲洛一早就溜出客栈,忙前忙后。
楼凌灵识铺开当然能看到他在做什么,曲洛忙活半晌后高高兴兴凑到她面前来:“我今日租了阿采的船。”
“阿采又是谁?”是明明塞了人家一锭金子的明知故问。
“那日买花的采莲女。”
曲洛已经攫住她的衣袖拉她一起朝外走去,不由回身扬眉一笑:“还顺便让她教了教我怎样划船。”
盛夏晌午,采莲的小舟破开热气蒸腾的水雾,涟波荡漾,满湖荷花、荷叶浮翠流丹,还有其他姑娘也在采莲,莲叶间人语悠悠。
小船吃水不深。船尾摆着一壶酒,应就是他早起搬上来的。
“借妻主金簪一用。”船行至叶荫处,曲洛松了桨,撩水濯过手,倾身去拔楼凌的发簪,楼凌配合地略弯脖颈低头,露出乌发间的累丝云凤簪。
白皙柔美的颈线由垂下的一缕乌发勾勒,曲洛屈伸手指,忽略倾身去摩挲的想法。
他攥着金簪,折下身旁一片大如伞盖的荷叶,以手中金簪穿破叶柄,弯折后又单手举起酒壶,想了想又对楼凌说:“烦劳妻主唤水来洗洗?”
日光为他镀上一层轮廓,楼凌失笑,手中结印,澄明的水将荷叶一洗而新,曲洛将壶中酒倒入荷叶,送至她面前:“碧筩杯配白云边酒,妻主请用。”
酒味杂着莲气,口中冷香四溢。
楼凌谨记与曲洛说过不喝醉,啜饮两下就停了口定睛看他,曲洛两眼在她嫣红饱满的唇瓣上一转,自然而然从她手中接过荷叶饮尽酒液,不知因为是醉态还是因为简单的亲密,再抬头时眼瞳如星河璀璨。
曲洛清清嗓子,眼波叠荡:“我帮你把金簪别回去?”
楼凌歪歪头,曲洛抬手扶住她的后脑,另一只手捏着凤尾,轻轻把金簪插在她的发髻上。
小舟没了他择向,悠悠荡荡穿过遮天莲叶,在荷香里朝不远处几船聚集飘去,那里采莲女们聚齐休息,叽叽喳喳说笑声不断传来,因为动静也都扭头看过来。
采莲的少女们不知羞怯,爽朗大方地与她们打招呼:“姑娘好兴致,大热天还带着小郎君游湖。”
听到女孩们的笑声,曲洛下意识下移目光不看她们,只与楼凌对视。
又听人插口:“小郎君倒是十分俊俏。”
“还十分懂事,知道给心上人遮日光。”又是一阵笑声。
“今日太阳真是毒。”又是一句俏声喟叹。
听她们一说,曲洛这才觉得盛夏晌午竟然半点不热,刚才倒酒时船身也一丝不晃,当下转眸看楼凌,露出个朗然的笑容。
俊逸小郎君谁不爱看,一群少女跟着娇笑连连。
楼凌本就背对着她们,不着痕迹地轻拂衣袖,湖上一阵风起,并不是炎炎夏日的风,而是带着沁润心脾的凉意。
她微倾身,捧起曲洛的脸,他薄唇微启,极是诱人。楼凌目光上移,朝他额上轻轻印下个吻。她仰头挑衅似的看着他,如有春水入眸,细看下还有一丝媚。
曲洛心中发甜,笑意更深,学着她们语气道:“俊俏的小郎君有主了。”
他坐定,压低声音对楼凌道:“妻主可还满意?”
“不过因你随心随意而已。”楼凌唇边笑意轻浅。
曲洛抿唇道:“你喜欢吗?”
对上楼凌问询的眸光,又不自觉转了个弯:“荷叶酒……”
楼凌笑笑:“喜欢。”
曲洛下意识咬紧嘴唇,又转过话头:“那些妖王,都是因为被你打败才追随你的?”
楼凌贝齿咬唇,装作思量的样子,片刻才说:“也不全是。”
曲洛望着她等后文。
楼凌笑道:“柳无宴是瞧我长得比他好看。”
曲洛撇撇嘴:“那我定也长得比他好看。”
楼凌笑道:“你这样,应该生在孔雀里最好,等云岚回来,你们一齐比美。”
“十万大山渺无人烟,她该怎么探查。从前有神族是从十万大山中出来的?”
楼凌摇头:“镇压的恶兽妖魔多,也可以用来布阵,十万大山中的原生妖魔许多也身具混沌之力,与我多少同源,说不定还有上古巨擘。”
曲洛道:“那按你推度,有几分可能?”
楼凌轻呼口气:“九成。”
她又道:“其实招柳无宴来问问,多少也能找到些端倪。”
曲洛眼光一黯。
楼凌道:“但我偏不问。”
“为何?”
“我在等。”楼凌故作神秘地低声道。
曲洛叹了口气:“那等你想同我说的时候再告诉我。”
他不死心地又问了一句:“不是因为我隐瞒三岛秘辛而刻意不告诉我的吧?”
楼凌挑眉望他一眼:“我如此记仇?”
曲洛腹诽:不是你自己说你记仇。
但他心中放宽,那些妖魔喜欢她追着她,都是因为慕强吧,并不一定真是爱她。怕就怕与“他”一般,天长日久地回忆那一丝丝感激,又亲手将感激织作爱意。
想到这里,曲洛庆幸“他”没有机会亲口告诉她。
客栈房中,夜寒羽与时剑相对畅饮。
“那小子跟主君什么关系?”夜寒羽问时剑,“别是真被柳无宴说中了……”
时剑手中把玩着酒盏:“少桓君都吃瘪的事情我怎么可能知道。刚才你也看见了,主君就那么被那小子拉出去了。”
夜寒羽道:“要不你偷偷看看?”
时剑眉心一跳,轻蔑地看他一眼:“你怎么不看,是没被主君往死里揍过吗?”
两位大妖魔一左一右站在楼凌门口,好似两尊门神。
楼凌理也不理,与曲洛道声别后推门而入。
案上鸳鸯莲瓣纹金碗中盛好冰块与凉糕。
室内冰层凝滞,宛若一池冷缬铺陈。
“我准备来给主君隔绝暑气的。”夜寒羽声音木愣愣的,全不像刚才算计时剑的时候。
时剑拍拍手,灯芯点燃,七尺五寸的游龙灯檠鳞甲翕动,霎时间游动起来。
“我准备……来,给,给主君夜读的。”时剑还有些紧张,说话结结巴巴。
“嗯,”楼凌轻应过一声,叠腿朝根雕椅上一坐,“我记得我曾经对你们说过不用跟着我?”
二妖如遭雷击,齐声道:“起初只是想复活主君,如今只想跟着主君。”
不知道私底下演练了多少遍。
楼凌叹了口气:“若我找回妖力,你们就回洞府去吧,人间界灵气稀薄不利修行,这么耗下去,迟早不待突破寿元就走到尽头了。”
她顿了顿又说:“你们转告其他几个,我就不一一同他们说了。”
时剑道:“主君不要轻信少桓君,他与您根本不曾有什么婚约。”
楼凌颔首:“我记起来了。”
夜寒羽身形猛地一震,不敢置信地反问道:“主君记起来了?”
时剑比他反应快些:“主君歇息,我等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