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剑辞遁剑而去,云岚直等到他身影化为黑点,以她的目力也再瞧不见。
她心道:“反正都露馅了,不如直接光明正大看一眼东夷神族的后裔到底为何跟在凡人身边,回去也好跟陆少桓交代。”
于是她从从容容在渤海湾绕了一圈,也朝临海城昨日青雀查探的方向回去。没有凌剑辞碍事,一路云驾飞快,回到临海城时天都没亮透。
她化为青雀在客栈院中随意寻了棵杜英蹲好,豆大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昨天凌剑辞消失的地方。
楼凌自然没睡,清晨就蹑手蹑脚溜出客栈去了神女庙,几日过去,她觉得大巫祝应该已经找到什么线索。她跑得心虚,全部注意力都放在隔壁的房间,没注意到院中一只肥嘟嘟的青雀一个没攫住,从树上直坠了下去。
曲洛也几个时辰没合眼,就那么呆呆倒在围屏塌上,从夜半到东方未晞再到日初升,直到躯壳吸力引他回身。昨日楼凌把他的身体安放在内室的床上,店家讲究,内外室间隔了张梅鹤同春四扇屏,他被吸力摄回去时竟从中间穿了过去,感受倒也挺新奇。
昨夜历历在目,他一时不知如何面对楼凌,活动着僵硬的身体绕过画鄣,径自下楼问询小二最近的书肆位置。小二先前被他一番折腾,再也不敢触这位小爷的霉头,老老实实报了街巷名,还又殷勤问他是要购入书籍还是古玩字画,是否需要代劳。
曲洛摇头,他还是想出去转转,随手打赏小二几个大钱后转身出门。街上花灯仍在,还能闻到淡淡的硝石味道,与花香、市井烟火气交织。
他刻意走得离河岸远些,毕竟去书肆是他真心想做的事情,定会横生枝节,说不定,就会从他被撞入水中开始。一路意外地顺利,他毫发无伤来到书肆。他又逡巡一圈,开始防备说不定会从哪里飞来的砚台、画轴,一切都太过顺遂,曲洛连连拜谢路过的文昌帝君和火神供奉像。
云岚在门前站定,看看“望海客栈”簇新的匾额,莲步轻移缓缓走进去。
小二上来迎客:“客官打尖还是住店?”他心里不由琢磨,最近也没听说有什么大事,怎么接连有气质清贵的大户人家小姐来他们这个小地方呢。
云岚东瞧瞧西看看,整家店面打量一圈才道:“我来找人,你们这里是不是住了位贵人?”
小二知她大概是来找楼凌的,因为私底下猜测楼凌带着曲洛私奔,加之前几日被曲洛收拾,一时间也不敢说出她的下落。
看他沉吟,云岚柔柔一笑:“小二哥顾虑什么?”她两根修长指间夹着张薄薄的金叶子,在他面前晃晃。
小二眉开眼笑,一把夺过她手中的金叶子,四下看看,见没人注意才示意云岚跟他到一旁说话。
他站在木质楼梯口,指着上面道:“客官您要找的是不是位极美的姑娘?天字一、二号房,您自己上去就是。”他把金叶子贴着衣襟仔细放好,手还不放心得在外袍上拍了拍。
云岚提起裙角,足下丝履生风,疾步上楼。楼凌的样子她绝不可能认错,毕竟万年前是为了她才自甘放弃神籍沦为妖魔。她掩藏不住心中汹涌的情绪,只想快一点等她回来,再快一点见到她。
若不是刚才瞬息而起的念头,她早已经追着她出去了,这次一定要好好布置一番。
云岚心里嘀咕:“天字一、二号房,那是一号还是二号?”她干脆地推开天字一号房门,站在门口朝内看去,窗明几净,全然不像有使用过的痕迹。
她轻巧地带上房门,又转身去天字二号。
房间里还残留着灵气波动,她微微闭眼,再睁开时一双眼眸澄碧如琉璃。
入眼就见矮几上还有灵气残余,是养魂阵不假。
围屏塌、圈椅、圆凳、香案,她凌厉的目光一寸寸扫过这间客房,却再无其他所得。又朝里走,阑槛勾窗并没关严,但她刚才心神大震,也不记得有没有从院中扫到过这个房间,她推开窗扇,轻轻一纵靠坐窗边,满园花繁似锦,碧树初蕊、绿草含滋,确实会是妖主喜欢的样子,她勾唇,好像又找到一处她在过的痕迹一般。
四扇屏风里,帘幔半卷,床榻上被褥不整,她眯眼躺倒在塌上,闭目呼吸,房中好像还留有妖主身上幽冷的香气。
她忽地又坐直起身,这个普通的客栈房间别说是比妖主从前的水晶宫,就算是比现在冥海幻境的那座破殿宇也半分都比不上。
她踱步回到房间中,广袖一扬,开始改造!
楼凌自从听凌剑辞说自己是护天神女后,反而放下心来。她并没有将这件事告诉巫祝们,连自己都觉匪夷所思,这些人族岂不是要信仰崩塌。大巫祝说妖力封印暂无消息,楼凌让她取出所有神女庙中能找到的最早关于神女的记载,收好准备回客栈参详后再与曲洛商量。
曲洛抱着七八册厚厚书本,战战兢兢地从书肆一路走回客栈,刚撞开房门,就察觉到了不对。
矮几换成了鱼纹雕花木几,上面摆着只鎏金海兽水波纹银碗,碗中汤水澄清,不知是水是酒。
香案上博山炉中燃起袅袅白色烟气,如水一般流沁一室,就连他自己都好似被云烟笼罩。
塌边的围屏换过,他细细看去,竟觉得像李素微诏海仙宫所在的山岳,连绵起伏,白皑皑的雪山云雾轻曼缥缈,云气间依稀翱翔着拖曳长尾的青鸾,不说意境,画工早远远赛过之前的拙劣货色。
再往下看,围屏塌上美人似在小憩,薄纱绀色对襟罗衣半开,露出白皙柔滑的皮肤,曲洛连忙转过身不敢再看,动作敏捷得几乎不像他。
却听塌上人缓缓开口:“您终于回来了。”
声音脆软含笑,不是楼凌?!
手中书册“哗啦”落地,眉眼艳丽飞扬的少年惊得张大嘴,刚要出声,又听女声清冷淡淡,自他门外传来:“你又在玩什么花样?”
云岚听到那声音如遭雷击,怔愣间也忘了拉好外衫。
楼凌见曲洛不动,绕开他走进门里,曲洛也终于找回思绪,云岚终于看见朝思暮想的倩影。几乎是同时。
楼凌对曲洛质问道:“她是谁?”
曲洛对云岚质问道:“你是谁?”
云岚对楼凌质问道:“他是谁?”
声音之整齐,让三人不禁又面面相觑,最终,楼凌目光寒凛,望着云岚道:“你是谁?”
她能看透这女妖通身气泽绵延悠长,着实不像个妖魔。
云岚唇边笑意已僵,不敢置信地看着她,半晌才颤声道:“妖主,您不记得我了?”说话间眸中已经蒙上一层水雾,不待楼凌答“是”,泪珠已经“啪嗒啪嗒”地跌了下来。
“唉?”曲洛先被吓到,瞥了楼凌一眼,见她不像要发怒,才劝道,“姑娘你还是先把衣服穿好,好端端的哭什么?”
楼凌寒着脸睨着曲洛,挤出一声冷哼。她压制着瞬息涌上的怒意,根本没听见云岚说什么,刚刚那个瞬间她甚至想直接掐灭他的魂体,他却举止自若。楼凌立即察觉自己不对劲,妖力内视,并无不妥。这香有问题?她又分心扫过香雾,不过是普通的熏香,细嗅之下还有些熟悉。自己怎么了,难道竟是为了这个凡人吃醋?!
云岚变脸似的死死瞪曲洛一眼,怒道:“滚,区区凡人竟也肖想成为吾主的裙下之臣?”
楼凌不语,只是冷眼看着她,周身气势愈发淬厉。
曲洛只嫌自己刚才自找没趣,抱臂偏头退回屏风后,遥遥出声,嗓音醇和清润:“妻主,问问清楚这女妖什么来历,我将将推门进来,室内烟熏火燎,我是正人君子,可什么都没乱看,真得不是我在勾引她。”
云岚一时忘了委屈,恨恨地道:“呸,你这样的凡人肉躯怎么可能入得我眼,我明明是在勾……等我家妖主大人!”
她一双眼眼瞳碧悠悠得痴痴凝望楼凌,说话间一滴泪划过脸颊,秋水般明净的容颜泛起一丝微澜。
楼凌拧眉,她并不记得她,是冥海的妖?可她刚刚对曲洛的态度惹得自己些许不快,楼凌刚欲开口,面前那张精瓷样的美人面像是从中间裂开一道痕,顷刻间支离破碎。
云岚像是这才反应到曲洛的称呼,愠道:“你说什么?你叫谁‘妻主’?!”
虽然有屏风遮挡,但曲洛还是耸耸肩,语带讽刺,是嚣张挑衅的辩白:“这房中不过三人,我自然不是在叫你。”
碧色琉璃眼瞳妖力流转,在楼凌身上打了个转,日光下她一身红衣烈烈如火,是冥海鲛绡;衣裙上金丝银线熠熠生辉,是日华月华;裙角漫卷的云纹浪纹,是封住的云气与海潮。
绝不可能认错,面前这位必然是她的主君无疑,可为何竟与个人类少年结了鸳俦,而且妖主竟然不认得她了?
云岚碧眼之中又滤出泓泓水光,哭着狠狠拉住楼凌垂下的手朝自己的心口胡乱按过去:“妖主,您怎么会失去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