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洛凝神细看那些云岚说是蜃石燃烧的光影，很快看出端倪，凡人与神族的区别，厚重兽皮裹身的一般是凡人，而神族一般只是穿着轻薄的纱衣，全不畏寒，奇怪的是，神族也都居住在冰雪砌成的屋子里，与凡人无异。
他没有开口问云岚，又去看下一个，这些神族住在凡人中间，仿佛在教授他们打猎、生火、制作冰屋。
目光随着一个个蜃石转过去，不仅看到了昆仑神族与人族的相处，还几乎看到了一个凡人的一生，什么槐树、瑶池、桃花，全都没有见到，跟现在的人族也没什么区别，都是求生罢了。
他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出声：“这里怎么会有人族？”
云岚纤手一指，划过一串：“这里其实不能算是仙境，只不过是神族教化人族的场景，人族聚居在山下，如果有神族想与他们通婚，就会自己下山，从前神山从这里拔地而起。”
她手指指向前方：“现在整座山被拔起，回归神界。”
然后继续点：“还有妖主刚才说的瑶池，瑶池曾在山巅，如今只能看到旧日的天梯，也只是剩下一半了。我们要顺着天梯往上，走完后还要再往上。”
楼凌微微点头：“没关系，走到那里再看如何上去。”
曲洛心道：“怪不得这里曾经这样旷远，原来曾经压了座大山，就是不知道走到她说的什么天梯那里还要多久。”
在雪原跋涉其实不需要他费多少力气，他只能听到风声，却并没有感受到风，楼凌像为他是隔绝了所有，让他能安安稳稳专注于脚下。
与她一起时，好像运道都跟着正常起来，一下子不倒霉，他很不习惯。
曲洛回头去看，平野景物愈发模糊，来时山川云雾暗无晶光，渐渐远不可见，蜃石也越来越少。眼前的路旁能见到高耸着像树的东西，通体像是齐整的玉石雕成，浑然一体的精巧与美轮美奂，上面垂下的枝条如瀑，挂着剔透的水晶花朵。
云岚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解释道：“玉树琼花，我也不知道这是不是还算活着的。”然后她又静默下来。
不知走了多久，曲洛顺着数沿途看到的玉树，他们中有些枝干狰狞伸展，犹如在做着垂死挣扎，有些像他开始看到的那株，还挂着水晶似的花，却也毫无生机。他终于觉察到心底那些不和谐的感觉，这里像是一片死域，无涯无际，他伸手找楼凌的手，入手仍是稍凉，却是让人心安的温度。
楼凌在他耳边轻声笑道：“没事。”
三人在雪原上一直走着，曲洛几次张口想问还有多久才能到，又几次忍住，此地无日月，他没有办法断定时辰，约莫着已经过去半日，他摸了摸肚子，突然感觉有点饿。
还是做生魂的时候好，不吃不喝，还不用自己走路。
他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只能看到濛濛的雾气。
云岚道：“已经走了大半程了。”
又行了不知多久，曲洛隐隐能看见天空雾海中若隐若现的“道路”，大概就是云岚说的旧天梯了，远远便能看见剔透璀璨的金色，不住地流动着，不像凝固的石阶与玉阶，材质看起来像是水、是云。这玩意儿也能撞断？
眨眼间两条龙影游过，远远看见时不觉得龙、凤有多么巨大，走近些才发现，门口那条简直是条小蛇。青白雷光隐于层层雾海，轰声阵阵。云岚道：“这里从前银河悬落，垂瀑千万丈，越过水帘才是天梯。”
直至终于来到旧天梯下，阶梯长长不见尽头，宽逾十丈，曲洛仰头上看，越往上越陡峭。
云岚美眸瞬也不瞬看着楼凌，郑重道：“主君将他留在下面，我会护他周全。”
曲洛摇头，剑眉微微挑着，显得态度尤为坚决：“我要跟楼……妻主一起。”
楼凌摇头莞尔：“你等在下面，他陪我一道上去。”
她纤白的手指捋过他额前垂发，把它们别回耳后，看着他黑沉沉的眼眸盈盈笑问：“怕么？”
曲洛的脸色霎时泛红，又微微摇头道：“又能有什么好怕的？”
云岚担忧道：“你实在该怕，这是从前人神后裔和人族成神的道路，只要走过天梯，便可入得神界，从天仙位继续修炼，虽然做不得远古尊神，也总能混个小神使的差事。”
她深吸口气：“根本不曾有几个人族，能够走到最后。你与妖主一起，她必定要分出心神护你，越向上越是大道精纯之气凝结。我……从没走过，不知道会有什么，阳火、玄雷、困囿心神的秘术，全都是有可能的，一个不慎……”她没再说下去。
“那岂不是正如你意，”曲洛笑眼弯弯，“我们走，我可以。”
“那我也一同去，”云岚深吸一口气道，“我送主君到天梯断裂处，祝吾主诸事顺遂。”
“准备好了？”楼凌的声音泠然响在耳畔。
曲洛提起外袍下摆踏出第一步，踩在了赤金色流水般的阶梯上，平地忽地卷起风，宛若白练萦舞在他的身边，他微微眯眼。风声温柔，起伏鸣和犹如轻缓的箫声，是楼凌。
曲洛转脸看她，她的身后道道风刃盘旋萦绕，飘忽不定，游弋巡回。
云岚也是御风的，她身周的风颜色浅淡，像薄薄的春日，丝丝勾缠。
金戈交击的声响与利刃摩擦的刺鸣不住流过耳畔，他们一路迈过百道阶梯。
第一百零一道阶梯上曲洛察觉身周的风声止息，天上的风兀自吹来，瞬间卷起他的发，在颊边不住飞晃，他一手拢着衣襟，虽然不觉得冷，但是有些狼狈。
蓦地，熊熊热浪扑面而来，足下像是踩在火盆烙铁上，灼得他轻声一嘶。
水雾如被无形的手操控，在他们身周围成潺潺水幕，霎瞬间凉意沁骨透髓。
曲洛长舒一口气，想起初见时她就是御水。
水雾若聚若散冲开层层火海，蒸腾起的烟气凛然如剑，直冲云天。
如此又是二百层阶梯走过。
然后是湛湛雷光激荡，雷鸣轰然。云岚的脚步都滞了片刻，手中风索化为青鸾，冲天而去，带起一串雷音。
又三百阶。恍惚间看到了阶梯的尽头，尽处天空像一张细密的蛛网，布满裂痕，裂隙间闪动着诡异的黑红，犹如人眼睁合。
楼凌眉头一拧。她察觉不到再往上的这一阶考验是什么，于是风刃、冰刃伴于身侧，她轻声对曲洛道：“靠我近些。”
曲洛恍如不闻，怔怔抬腿迈上下一层台阶。
她已然拉紧他的手，可脚下的天梯倏然不见，两人直直从天上坠下去。
云岚一时不及反应，情急之下急忙想幻回原身，但没了楼凌的妖障，她本就为神族堕魔，周身妖力被天道压制，顷刻间脱力软倒在天梯上。
“主君！”她声音惶急，硬撑着朝前爬去，雾海翻涌云霭遮掩，她根本看不清楼凌身在何方，只能放声呼唤。
曲洛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如同忽然盲了双目，口不能言耳不能听，就连握在手中的楼凌的手也感受不到。
他沉吟片刻，还是迈出了一步。
本想收起他的身魂，一试下竟然不能，楼凌只好拥住曲洛的背，随他急速下坠，她没有试过，但应该与云岚不同，她生于混沌，不受这片化境天地压制。
手指飞速结出印诀，水雾瞬息迫散，纷纷化雨坠落，身下缭绕的云雾缓缓拱起一条栈道，萦纡于茫茫高天。
她拇指划破食指，于空中绘出妖异繁丽的、似鸟似鱼的符纹，身骨突然剧痛，仿佛承受不起重压似的，像是要寸寸断碎，她抿唇忍着。
符文化为羽色赤金的巨鸟，冲过云层，悬停于天梯断层。
“上来。”楼凌声音中带着疲惫，一双瞳孔灿灿鎏金。
云岚挣扎着爬上鸟背，鹏鸟展翅，带起无边风潮，朝天梯下飞去，缓缓将她送到地面。而楼凌抱着曲洛，坠在了云栈边，她一手拉着曲洛，一手勾住了云气结成的细索，骤然用力盘身坐上去，连带把曲洛也一起拉了上去。
从刚才起，曲洛就无声无息，按照他一贯的性子，此刻不喊也要啧几声才对。楼凌喘匀气息，这才有功夫检视他，肉身无恙、神魂却没有反应，还没走完天梯，她不能把妖力随意输给他，只得拉着木偶似的他继续前行。
断裂的天梯依然煌煌闪着辉光，像是在引诱她回去。
楼凌没有再顺着天梯朝上，刚才的幻身已经用去了她极大的力气，好在云岚无恙，她的妖力不多，不能再用在与天梯相抗，她唤来雨云，用水桥勾连云栈，一路朝九霄铺去。
曲洛像个听话的精致提线人偶，安安静静在她的掌控中随她向上，她咽下口中腥咸的血，深吸口气，心想：“共工这一下，着实撞得很好。”
眼前不是水阶就是云影，浩渺幽寂，不知何时才能走到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