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丘不高，云却很低，低到几乎触手可及。天空霞光如同叠晕层层织锦缎，高远似画。干燥的风吹拂过地上的沙粒，回风漫舞，沙尘中萧萧森森，细密的沙砾又被吹转出阵阵轰响如雷鸣的声音。
陆少桓独坐山巅。
苦行僧人背着经笈，脚步蹒跚路过，朝更西边几乎垂直的砾岩峭壁上的千佛洞去了。
山下返回的驼队载着大秦、大食装满木箱的货物正趁着在天色全暗下来前朝能扎营的绿洲进发，断续的驼铃声渐渐淹没在沙声里。
陆少桓在这里已经盘桓半日，这对于相柳来说非常奇怪。凭借他窥伺到的陆少桓的记忆，他应当直接去往金城寻找封印的准确位置，可他不知为何来到了三危山。
盘踞在他识海中的相柳尾尖打了个卷，尖利的声音带着倦意开口：“明明地点在金城，汝为何到此处来，这处可远在两千里之外。”
“你以为楼……她是什么人物，她既然拿回空间妖力，千里对她而言不过是转瞬之间。我要做个局，你没得选择，只能与我一同豪赌这一把。”
识海中的凶兽蛇信嘶嘶作响，片刻后问道：“汝待如何？”
“我说，我要做个局，诱她再信我一次。”陆少桓瞳仁的红像是在燃烧的烈焰，炙烫得像是要烧穿天地。
“你从没与她交过手，自然没有见识过她的手段，她可从不是什么良善易与之辈。
我是与冥海相关的她唯一的‘家人’，她不一定忍心立即杀我，这是我唯一翻盘的机会。”
“借吾之威？”相柳冷冷笑了一声，口中不饶人，“让其以为汝被吾夺舍？”
不待陆少桓解释，他又尖声道：“区区妖狼，也配吾夺舍？”
陆少桓恍如不觉，只是仰首看着慢慢暗下来的天空和布满天幕的如织星芒。
相柳也不自讨没趣。虽然谈不拢，但他脱出陆少桓的身体也找不到第二具能有如此妖力修为的躯壳了，所以一时也不想放弃，只能僵持。希望他死在鲲鹏手里，自己才好趁机抢占这具身体，他对鲲鹏确实没有什么了解，但她，同样也不了解他，送上门的这只蠢妖狼就是证据。
鲲鱼破浪，冲出仙岛结界后化为鹏鸟，展翅西去。
来到金城时，曲洛着实松了口气，他虽然没什么救世情怀，也怕看到这里横尸遍野，看到繁华大城中往来的人时才放下心来。
楼凌反而没什么奇怪的表情，好似早已经料定一样。所有人在落地的瞬间就按照约定好的方向散在人潮里。
这是一座沿着河道构筑而成的大城，来往客商行人多不胜数，夹道都是叫卖声，有本地特特有的奶酒、果干，还有配种用的羔羊、趴伏在地的骆驼身上驮着布匹丝缎。以物易物或者交换黄金、地契。
这已经是他们第三次路过这条拥挤的叫卖街道了。
外族行商多，所以满街都是身穿胡服或者头戴帷帽的女子，楼凌除了身量稍高，带着帷帽走在人群中并不显得突兀。
曲洛不知道他们来回来去是找什么，但好歹稍稍放松了些，能够收拢心思，眼睛已经朝道旁的货品瞟去。
不经意的回头，看见头面摊位上摆着异域的钗环、耳饰、手钏，很快吸引住了他的视线。
极细的金丝盘绕叠压，编成手链，缀着翡翠与石榴石，是累丝的手艺。他不自觉顿住脚步，目光定在上面，然后下意识摸了摸腰间钱袋。
自从有了金叶子他就不怎么带钱了，可是几日前都洒在十万大山里了，这些还是当初因为不好携带放在江城客栈里才留下来的。
仿佛察觉到他的目光，摊主用生硬的官话说：“二十两。”
曲洛把从家乡出来时就珍而重之的十五两递给摊主，开始拆躞蹀带上的紫玉带钩，楼凌见他停住脚步，不由回眸看他。
曲洛一面拆腰带的带钩一面跟摊主伸手比划。
“那不是我还给你的？”楼凌走进几步，语声中带着诧异，她还记得曲洛当初为了这么点银子摆的苦瓜脸。
“嗯。”他轻轻应一声，终于卸下玉钩，递给摊主后拿起那条累丝金手串。
曲洛长睫半垂下：“我怕没时间了，有钱花不掉心里该多难受。”
楼凌淡淡一笑：“那怎么不去大鱼大肉吃掉，我看到旁边有卖烤猪手和烤羊的。”
“你又不陪我吃，”曲洛一边说一边将她的手拉过来，将手链戴到她手上，皓腕凝霜，用什么饰品都是合衬的。
楼凌抬起头，曲洛黑白分明的眼睛眼波柔和，不无炫耀地说：“从前是花你的钱送你东西，以后如果还有时间，我再打一支簪子给你，看着也不算太难。”
他眯眼笑笑，又补充道：“比用去分海的那支还好看一万倍。”
曲洛顿了顿，手指不受控制地撩过她丝滑如绸的发梢，声音轻轻：“楼凌。”
隔了帷帽的幕布，但曲洛知道她能看清自己的神情。
他的瞳仁剔透明亮，像流转着星光，神情专注而温柔：“答应我，如果救我需要你付出什么代价，那就不要救了。”
楼凌凝望着他，没有开口。
帷帽的帘幕被掀开，曲洛定定看着她的眼睛，低声祈求：“答应我。我知道你妖力通天彻地，知道你总是嘴硬心软的，楼凌，我活了十七年，从来没有比遇到你更加开心的事情了。这几个月是我这一生最开心的日子，我爱你，不想成为你的负担。”
楼凌先是与他对视，眼瞳幽幽，又垂下眼，浓睫投下阴影遮住眸光，她轻轻启唇：“好。”
曲洛伸手虚虚环着她的腰，楼凌双手用力反抱住他的腰，声音低哑：“我应承你了。”
“我好舍不得跟你在一起的每一天，哪怕只多一天，都很好。但还好，我没有遗憾，”曲洛笑笑，“如果非要说的话，我还没把银子扔在周员外身上，还想再回家跟我爹娘说我找到了天底下最美最好的娘子，还要去找村里最会嚼舌根的张婶儿炫耀。”
他仿佛是想象到那个场面，兴奋地继续描述：“然后过不了半个时辰，整个村子的人都会凑到我家门口来看热闹，看我是不是癔症了。”
“这个时候你‘唰’得一声从天而降，”曲洛弯起唇笑容得意，忽地蹙眉，“不好不好，应当让云岚过来做做气氛。”
他回神似的问道：“怎的没见到她人，不会也遭了陆少桓毒手吧？！”
楼凌咬唇：“好在她机警，我让她来金城与我汇合，应该不多时就到。”
楼凌拉起他的手，动作间金链响声动听：“后面呢，让云岚怎么做气氛。”
曲洛扬起眉：“我记得她用香雾做的昆仑桃花，比现在的昆仑美多了，求她在空中也做一个，然后你从山上缓缓走下来，就像咱们初见时，你从水中缓缓走过来一般。”
“可你后来不是说，你以为见到了夔峡冲下来的穿红衣的厉鬼。”楼凌目光流转。
“小可有眼无珠。”曲洛哈哈一笑。
他俩停留有些久，有路过的姑娘看清曲洛的长相，也不嫌弃他已经有了心上人，朝他掷香囊、手帕。
楼凌没怎么见过，但也知道是怎么回事。
越来越多的姑娘将他们围了一圈，已经能听到被阻挡的车马上车夫、客商的呼声。
“小兄弟，不买让个位置，还要做生意的！”摊主实在看不得他们打情骂俏，兼之越聚越多但没有一个来光顾的人群，不由用别扭的官话赶人。
楼凌拉着曲洛的手朝前走，人群拥堵，也没有想要让出条路给他们过去的意思。
曲洛被她牵着，只好苦笑着弯腰作揖：“众位小姐，小可已经成婚，娘子是个醋坛子，大家行个方便，放我们过去可好？”
只听也有泼辣女孩跟着笑道：“好是好，可我们见到小郎君这样出彩的人物，也不免想见见閤正是怎样天人之姿。”
更有好事的男声从后面传来：“我等也想见识见识‘醋坛子’的威势！”大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意思。
曲洛低声问：“我们在这里来回走，是你有什么发现吗？”
楼凌挑眉：“是有发现，我觉得少桓不会在这里，也觉得封印应当不会在城里，只是再三确定。”
起哄的声音越来越大。
曲洛道：“既然不要找什么，咱们不如跑吧。”
楼凌一挽他的手臂，足尖点地，已经跃出人群，轻盈随风而上，地面的惊呼已经渐渐听不清了。
曲洛小气地哼道：“风，小心被吹开帷帽，才不能给他们看到。”
楼凌低声笑笑：“那怎么办阿洛，你的脸都被那些姑娘看到了。”
“不然把脸皮割掉吧，”曲洛嘟起唇，“那样可就不是美少年了，妻主以后可不能变心。”
楼凌挑起一边黛眉：“那还是留着罢。”
说话间她的目光朝西边投去，黄沙遮天蔽日。
曲洛见脚底四下有华光冲霄而上，果然是凌剑辞等人，所有人齐齐向西望去，沙潮裹卷着改到的黄河，奔腾着朝金城冲来。
曲洛微微张口，隔得甚远，但他已经听见了呼啸的沙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