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岚面色凝重地看着曲洛，曲洛凛着眉眼与她对峙，他蓦地察觉自己已经习惯这样的表情——跟楼凌学的。
云岚先一步败下阵来，她幽幽一叹，唏嘘道：“可我几乎没见过主君那样的神情。”
曲洛神思震颤，顿时有种灼热感烧遍全身，他眉梢轻扬，只是目光疑惑地看着她，并不开口。
云岚眼中璀然生光：“我从未见她那样笑过，像万丈高崖的冰莲花齐齐开放，像雪化云开，像……我说不出，但我觉得她是发自内心的欢愉。”
她的眸光缓缓停留在曲洛脸上，眉心深锁，神情中有不解也有怅惘：“你也许真是不同的，但妖主恒久的生命中，你不过只是一个瞬息，你知趣，这很好。”
她没再多说，推门出去，还顺手帮他关好门。
曲洛眸光一荡，腹诽：“我要如何哪里需得你来指摘，照我所想，即便楼凌赶我也得看小爷乐不乐意走。我与她的牵扯颇深，怎是你几句话就能说清的。”
他心中笃定楼凌懒得多言血契之事，云岚定不知情，不然怎么可能还想着好言相劝，直接灭了他的魂不是更容易。
窗外烟波微茫，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甜味，天水一线间窜起一尾水鸟，扑腾着翅膀坠入水面尖角的荷叶丛中。曲洛视线跟着水鸟移过去，自己心里也没有多生出半分底气。每次问楼凌相关的事情都会被她含糊过去，凌剑辞的说辞、云岚的说辞，都指向他根本不想听的结果。
糟糕，忘了问问云岚楼凌有没有……其他夫婿了。
曲洛支着额角，心想，这一路他一定会跟楼凌走到底，至于未来怎样，好像他担心也没什么用。
云岚回到二层时，楼凌房门半开，她伏在桌上，对着瓶中的桃花发呆。
见她上楼，回眸道：“你放心，不会耽误多少时日，他虽然有时候故意讨嫌，但向来是有分寸的。”
云岚听出她语气中的维护，不禁心中泛酸，不过是个凡人，用得着主君专门等着她来开口为他说句好话。
云岚微微垂眼，面上笑意苦涩：“您不用多跟我解释，从决定留下的那天起，您所有的决定，我都会支持。”
即使您是真得想要同这个凡人在一起。
她缓缓走到楼凌身边，敛衽坐下，眼中闪着波光，没有故作娇怯，语声泠泠，犹如清泉过涧：“主君不知，我离开冥海幻境时问陆少桓，他到底喜欢主君什么。”
楼凌偏头看她，仍是那冷淡高洁之态，双眸澄澈如镜，照出她有些狰狞的神情。云岚看着她眼眸中的自己，连忙收敛神情，苦笑道：“他说他愿意一直做您的小跟班，只愿一切都是原样，我离开的时候心中是嘲笑他疯了的。”
她眼底一酸，泪珠蓦地划过眼角：“原来疯了的不只是他，竟还有我自己。”
楼凌无懈可击的表情瞬间变得无措，她伸手帮云岚拭泪，又想到自己实在没有立场安慰她，最后轻叹一声道：“那个凡人少年，是被我绑在身边的。我那时刚睡醒，糊里糊涂与他结了血契。”
云岚美眸瞪大，不敢置信地看着楼凌。她堕为妖魔多年，当然知道妖魔的血契，同神族的心魔誓也没什么两样。
楼凌见她不再哭了，抽回手来，笑道：“阴错阳差，那少年与我的誓言是今世只有彼此。”
云岚柳眉一竖：“他的今世不过蜉蝣，朝生暮死，怎可同主君您的一世相比！”
楼凌眸中的镜面碎裂一线，显露出些微暧昧不明的情绪，她缓声续道：“他的来历很有些奇怪，分明是个凡人，却有时像是竟能与我力敌。”
云岚樱唇微张，半晌没吐出一个字，忆起曲洛说打败闻曳兮与崔翯之事，当初还以为他假借妖主威势开玩笑。
楼凌眯起眼睛：“我不疑你，你帮我想想，我记得我来人间界是想找个伴侣，可对？”
云岚点头：“主君当初几乎走遍神州，多少神族俊杰、陆地妖魔为您倾倒。”
“可我一个都没要吧？”楼凌补充，她虽然记不分明，但总觉得自己虽然看脸，但也不是所有的脸都那么好看。
“是，”云岚艰难开口，“听说从前九黎战神——兵主蚩尤倾慕您，他是神魔与人族的混血，想把整个人间界打下来给您，您看了他一眼，嫌他头上的角不平滑，长得也，也太过英武。蚩尤大人何曾受过这样的气，当下就想将您抢回寨里，结果连坐骑啮铁兽都被您抢了，仅凭一双腿逃回了部落。”
楼凌眼中忽然闪过一丝狡黠，插口道：“那我定然追过去了。”
云岚见她开心，不由跟着弯眉笑起来：“您跟去了，把他八十个兄弟都挨个揍了一遍，还留在九黎住了许多年，那些年岁里，听到消息的炎黄部落和昆仑、东夷等神族都不敢与九黎开战，人间界反而安生了。”
楼凌问：“你可知道九黎有什么擅长打造首饰、手艺出众的匠人？”
云岚摇头：“昆仑太远，加上九黎后来战败，除了兵主战神被黄帝枭首，其他我早已记不清了，但他们擅长打造金属兵刃倒是真的。”
楼凌忽地想起那个龟甲上的笑谈，又问道：“对了，你可曾记得东夷有个‘战神’？”
敞开的窗口拂进飒飒清风，带乱了楼凌的发丝，云岚看得怔了怔，才道：“昆仑与东夷交好，我却不怎么记得有这样一个‘战神’。”
楼凌奇道：“我那日在自己收藏的龟甲上看到过，说他战无不胜，生了个狰狞的兽首却颇得女妖与神女垂青。”
云岚狠狠揉揉额角，又晃了晃头，才道：“不记得。但既然长了个兽首，那便可能是人族与妖魔混血吧，却又不知如何到了东夷。按说这样奇怪的人，我应该有印象才是……”
楼凌道：“想不起来就算了。你继续帮我想，那些惊才绝艳的神族要么就是有了妻室，要么就是长得……那我应该也可以找个神族与人族的混血后裔吧？”
云岚心弦一紧，但面上仍旧不显：“神民后裔自然也有，但不知何故都被您一一回绝。”
楼凌又轻声叹道：“那我如今找个凡人做伴侣，是不是太不给那些神族、妖魔脸面？”
云岚惊呼出声：“主君，三思啊！”
“虽然人间界现在这几个妖魔是不成器，但他们好歹活得久，至于长相，那小、小兄弟虽然长得不错，但是也没有到非得让您倾身相许的地步啊！”
楼凌摇摇头：“我本来只想同他做一夜夫妻，却未想到害他惨死。他这个人有些意思，不对，愈来愈有意思。”
云岚抬眸看她，楼凌神色莫名复杂：“好像与他在一处时，我可以不必是无所不能的妖主。”
仿佛想到什么开心的事情，她唇角一勾，绽出个绝美的笑容。
云岚只觉刹那心动，万象入眸，她喉头微动，声音哽咽：“主君——”
“妖主也好，天女也好，”楼凌一分一分敛起笑意，“好像都是世人要我做的。诚然我能做好，但好像，我一直不知道自己要什么，要找什么。”
“那他，”云岚轻声道，“是主君想找的人吗？”
楼凌摇头，毫不犹豫地说：“我还有记忆想不分明，他暂时算个备选吧。”
云岚长舒一口气，又听楼凌淡声道：“你不算。”霎瞬万箭穿心，不由又想伸手抹泪。
老管家招待上心，排骨煨藕汤，汤底也炖出藕色，肉香浓郁藕丝缠绵；米糕上细细铺了一层干桂花，武昌鱼上的青红椒颜色鲜艳可人，鱼是管家着人去早市上买回来现做的，鱼肉入口即化；还有鱼曲洛不认识，管家说是荆州特有的，叫“大白刁”，上面铺着薄薄一层青花椒，又浇了料汁、肉质细嫩，味道格外鲜美。曲洛边尝边夸，忍不住连米饭都多吃了一碗。
老管家又问云岚：“云姑娘，若是晚间游湖，是为几位准备老爷的画舫，还是准备一叶兰舟？”
云岚瞥了一眼曲洛道：“兰舟吧，画舫太过招摇。”
老管家应诺退下。
当夜水阁外的小渡口果然多了一叶小舟，两端挂着琉璃风灯，灯下坠着七色流苏，随着湖上清风悠悠荡荡。
舟中置了一张小桌，桌上玉壶一只，古瓷杯一对。
云岚站在岸边，袖手笑道：“就不打扰主君游湖了。”
曲洛诧异她态度的变化，却也没多想，携着楼凌登船，然后发现这船上竟然没有船夫，正自奇怪，云岚袖角微动，一阵大风吹着小舟打着旋儿往湖心去，身后传来云岚爽脆的笑声：“我再送一程。”
“她？”曲洛楞楞看向楼凌，楼凌却像早料到一般，端起酒壶往杯中倒酒。
“可这船上没有船夫……”曲洛道。
随着他的话语声，小舟飘得更远，水阁柳岸已经看不见了。
楼凌饮尽杯中酒，眼波摇曳，笑吟吟望着他：“我知晓，你会水，水性颇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