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鸾穿行于云涛间，脚下长江江水浑浊江面宽广，极目远眺，曲折回环似绵延无尽，山原旷野皆如饱蘸浓墨，渲染于空茫大地上。
曲洛不过看了一会儿就老老实实挺直腰背跪坐回楼凌身边。他虽然怠惰，但是身形、姿势、仪态反而向来端方得很，少有没正形的时候。他难得怅然静默，一时间青鸾背上只能听见呼啸的风声，楼凌率先开口：“看够了？”
曲洛闻言一凛，茫然抬眼看她。
楼凌温声又道：“看够了？”
曲洛摇头，开口却是答非所问：“我有些羡慕她。”
楼凌眉头一挑，还没开口，又听曲洛道：“人生于天地间，于你们妖魔而言不过须臾，这等壮丽景色如果不是遇到你，终我一生也不会看到一次。”
楼凌不懂他的意思，但也知道他是情不自禁感慨，只是弯唇笑笑。她笑得温存明丽，在曲洛看来却更加刺眼，他心中抽痛，当下扭开头去不再看她。他心中早已笃定知道，楼凌与他身份判若云泥，可仍然忍不住幻想，如果自己跟楼凌有未来呢？他活了十几年，第一次生出自惭形秽之感。
云岚倒是明白他的意思，她流连人间界那么久，不过一个凡人少年那点小小心思，拿捏得准。她玩笑似的一个俯冲，距离云层更近，曲洛一个没抓稳，又被楼凌握上了手腕。
云岚气恼，怎么没把这小混蛋甩下去还又给了他跟妖主亲近的机会。妖主也是，不过是个稍微好看些的玩物，哪里需要这样珍视。
曲洛打败闻曳兮与崔翯的事情他们并没有对其他妖魔详述。云岚只知道凌剑辞跟踪楼凌，却不知他实是为保护曲洛而来，也不知曲洛与他们的关系。楼凌不说云岚也不知道她与曲洛关系的始末，她恪守优秀下属的准则，不该问的不问，也只是见过曲洛魂不附体，当他是个分外奇怪的凡人而已。
楼凌捏着曲洛的手腕，微微启唇：“稳当点。”
云岚憋了一肚子火，听完楼凌说要稳当的话，只用在了飞速上，瞬间又快了几分。曲洛这才察觉有异，他们身在万仞高天，耳畔风声呼啸，他却半点没觉得冷，楼凌的手还搭在他的手腕上，没有多余的动作，仿佛只是随意放着，他虽然并没有汗，但他还在是衣侧擦擦手，才伸手握住她的手。
“对不起。”曲洛道。
楼凌抬眸看他，曲洛面露歉然之色，轻声道：“是我想得太多。”他没有再多说，安安静静坐着，云岚飞速极快，离开临海城不过半个时辰，就停在了南面长江，北对汉水的矮山上。
朝霞甫生，初升日光照在江上，江波粼粼、水色层叠起伏，碧山迤逦伏卧如鼋，楼凌盯着脚下的矮山：“为何这妖力有些熟悉？”
云岚笑道：“您可别释放妖威唤醒它，它帮人族禹帝镇着水怪，从前应该也与妖主相识。”
云岚又解释道：“禹帝是您睡着一千年后的人皇。”
楼凌点头，三人徐徐下山，云岚刚才在天上时就已经看清了渡口，此刻引着楼凌与曲洛前往，曲洛一直没放开手，楼凌也任他拉着，好在楚地民风开放挑达，往来行人不觉有异。
云岚眼波一转，边走边念叨：“看不见我看不见……”
渡口的老船夫每日迎来送往，被包了船也乐得搭话，详详细细介绍了江城各个县、镇的景观。
曲洛听到东湖，奇道：“这里竟也有个东湖。”
“东湖怎么了？”云岚不解，转眼望向楼凌。
楼凌淡声道：“他最喜欢东湖，逢东湖便要游湖泛舟。”
曲洛瞥一眼云岚，眼底浮上笑意：“需得与妻主把臂同游，才不负这一场好春光，只怕有些妖魔不知道自己讨嫌，跟来碍眼。”
云岚回头睨他一眼：“你可是活腻了？”
下船后，看夹岸桃花盛放繁盛如云锦，曲洛对楼凌道：“烦劳先等一等。”自己越过苇丛，朝桃林走去。
“他这是要干什么？”云岚奇怪。
楼凌摇头，她也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云岚顿时有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间。
青山如黛，湖水迭澜，少年红唇轻扬，语声清越明朗：“妻主。”
曲洛疾跑几步过来，跑得额头见汗，整张脸都显现出淡淡粉色，他手中捻着一枝艳丽嫣红的桃花，夹杂几片鲜嫩绿叶，缤纷绽放的花朵紧促地挤满枝条，花蕊舒展挂着清透晨露，沁着袭人的悠悠桃香。
楼凌微怔忪，随即伸手接过。见她接了花枝，曲洛微微一笑，露出两排莹如白玉的牙齿：“我从那边挑了半天，只有这枝开得最好，如此我也是送过妻主桃花了。”
楼凌亦对他笑道：“我会收好。”
曲洛转过脸又朝云岚笑笑，眼眸清湛，不见半点炫耀，却分明有着难言的艳羡。
云岚第一次正眼打量他，轮廓分明，实在挑不出错处；面色太白，显得格外油头粉面；一双剑眉犹如墨画，眉太黑显得愈发小白脸；眼睫太长、太翘，眼型是桃花眼，太风流。她忽地想起自己骗陆少桓说得那些话，这小子面善，确实有些……面善？这样的容貌只要见过一次，都会有些印象，那她在什么时候见过他呢？她摈除杂念，凝神看着他，还没想起到底是什么时候，就捕捉到他眼中的艳羡。艳羡？
想着他方才的话语，云岚心中突然通透清明。争风吃醋啊，我寿数绵长，长过千万年，而他不过百年，会老、会死，待他死后……怪不得眸中艳羡，可惜妖主她可能不会懂。
云岚想着，偷眼去看楼凌，心中不由悚然一惊。她不是没见过楼凌的笑容，那些是威严高洁的，那时即便她是笑着也那么拒人千里，即便是对与她身份匹配的神族，笑容也是客气而疏离。而此刻，楼凌唇角的笑容是她从未见过的发自肺腑的愉悦。
万年光阴，眼前的妖主鲜活得让她不敢认，可她这样多好，不再是被他们供在殿中的冰冷神像。她唇角不禁挂上笑容，对曲洛也不由和颜悦色起来。
楼凌手中捻着那枝灼灼盛放的桃花，心中怅然，这小子愈发奇怪了，好像也没有那么想甩脱他了。
曲洛既然说要去看东湖，楼凌自然依他。云岚干脆找了个临湖的庄子，庄园主人是苏杭的客商，一年不会来玩几次，不知她从哪里识得，总之是住了下来。
曲洛前些日子遍读话本，印证起来，只想着这处怕是什么荒村野店，被她临时征用，活生生变了座府邸也说不准，抑或她施展幻术，将一众宅中人迷惑了去，好叫他们听她差遣。即便如此，他仍是面不改色率先踏入院门，管家迎上前来引路，作揖道：“三位贵客请。”
看这行事做派，不像被迷了心智的样子，曲洛心中好奇，对楼凌附耳道：“这位老人家是妖吗？”
云岚耳听八方，嗤笑道：“他是人，他主子也是人，不过是同我有些交情，所以把宅子借给咱们，我常年在人间界行走，身份是行商，与他们交道打得多，他们来往足迹遍布东海与沙漠，如果有妖主的踪迹，那我也能及时得知。”
楼凌的目光仍然停在手中那枝桃花上，老管家笑道：“这位贵人，可要我为您寻个花瓶，老爷好像收藏了一只汝窑天青釉瓶，正衬桃花。”
楼凌微微颔首：“如此有劳了。”
留以待客的水阁楼高三层，三层均有客房，曲洛迟疑道：“我就住在一层吧。”
楼凌心知他不想多走，笑道：“那我与云岚去二层。”
她话中带上云岚，云岚简直心花怒放，嗓音犹如掺了蜜，缠丝勾连：“主君……是要我……侍寝么？”
楼凌冷冷瞥她一眼，她哽了哽道：“我就住在隔壁，主君有事尽管喊我。”疾行几步转过木梯转角，朝里面的客房走去。
听到楼凌掩门的声音，云岚蹑手蹑脚开了窗，从二层一跃而下，见老管家亲自捧着花瓶送来，忙给他指了楼凌的房间，自己转身朝曲洛的房间去。
曲洛若有所思地坐在矮桌边的胡凳上，对着窗外湖水出神，并没有发觉她的到来。
云岚不知楼凌有没有释放灵识笼罩水阁，稳妥起见，传音对曲洛道：“凡人，识相点早点离妖主远些。你只是妖主的拖累，因为你我们才要停在江城，这已拖慢了我们的行程。如果只有我和妖主日夜兼程，一日之间就可到达昆仑。往西还要更冷，她还要分出妖力来为你驱寒，你何德何能，能得妖主看重。”
曲洛眉尖微蹙，掀起眼帘，明湛眼波中陡然闪过一丝阴翳，不知为何，竟彰显出凌厉的气势。
云岚不自觉后退两步，揉揉眼，还是那个没什么用的好看凡人，方才一定是她看错了。
曲洛猝然笑道：“你也说了，我不过一介凡人，能耽搁她多久呢？一年、三年？她很快会腻的，你连千万年都等过了，如今这么短的时间却等不了么？”
他眼中流溢着猖獗的光彩，嘴角微勾：“你心底清楚，我自然也清楚，所以你不必多说，她若厌了，我自然会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