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草如茵,烟柳映月,身后的女子容色恬静淡然,款款走近,宛若万事不萦于怀。
曲洛知道自己醉了,却还能敏锐地从她的眼中分辨出一丝不掺假的关切。
楼凌衣上的饕餮纹变得虚幻,他的视线渐渐不能集中。
“阿洛。”她的声音平静清冷。
仲夏夜的风不凉爽,带着人间界的镬气与人多杂时的汗味、酒气。
月光阴白,远离瓦肆,两人像是与人群隔绝。曲洛扶着树干转身看她,她手上提着一盏云母灯,身后亭台楼阁灯旗招展,热闹喧嚣得像另一处世界,那些须臾的美好如同幻景,刹那间都是雾里看花,有意无心,辨不分明。
“你变了很多,”曲洛仿佛沉浸在酒意中,朦胧着醉眼看她,真心之言一句接着一句,“我从前很喜欢你冷肃的样子,就是你首次拿回妖力时那样,你可能不记得了,但现在不喜欢了。刚认识时那个想笑就笑,妩媚入骨的你才像真的,现在的你除了偶尔,更像一尊万人供奉的神像,不像个活生生的人。”
楼凌轻浅一笑。
曲洛絮絮叨叨道:“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变,大概因为你找回了记忆?可我不喜欢这样。”
楼凌凑近他耳边,低声调笑道:“我哪里需要你喜欢?”
“大人说得对。”曲洛红着眼睛笑笑,喜欢你的那么多,我何德何能排到您喜欢。
他许久没有这样叫她,楼凌一时不惯,微微怔住。
“是我不好,”曲洛声音低低的,像是梦中呓语,“所以你可以不爱我。”
楼凌声音微哑,带了问询:“什么是‘爱’呢?”
“爱啊,”曲洛睁开眼,星眸氤氲着水光璀璨耀目,“你对阿叶、阿元,对云岚,那都是爱。因为他们都是你的亲人、朋友,是你生命中非常重要的部分。”
“是他们会以你为先,不会算计你,不会欺骗你,不会因身逢绝境就抛弃你,时时处处都是你最有力的后盾。纵然你比他们强大千倍万倍,也愿意为了你豁去姓命。”
“所以你会因为他们的离去而难过自责,”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闷钝的疼痛无声无息,“但你永不会忘记他们。”
“那你呢?”
曲洛觉得歉疚,兼有委屈,压抑已久的情绪轰然迸裂,再也伪装不出一张笑脸。酒香早已不再,满口苦涩,他斟酌着该如何开口。
“我算计了你,”他垂着眼,睫毛卷翘,露出小半张苍白的脸孔,“所以这世上那么多举案齐眉相携白首,却无关你和我。”
“为什么无关你和我?”楼凌不禁笑着反问道。
未料她有此一问,曲洛乍然抬头,双唇张合竟说不出话来。她没问他算计她什么,反而问为什么,眼前云母灯上千瓣繁花盛放,心中荒凉得寸草不生。
楼凌直视他的眼睛,笑着控诉道:“刚与我认识的时候你也不是这样的,奸猾市侩的人族小子,满脑子都是几两银子与躲懒,空有一副好看皮囊。”
“阿洛,连你都变了,我为何不能变?”她俯身轻啄他的耳朵。
见他又垂下眼眸,温声续道:“血契成的那一息我本以为自己完了。后来我发现这个凡人小子很有意思,明明自己弱得不行,偏还喜欢逞强。明明是自己在意的事情,偏要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喜欢耍小聪明,也耍成过几次,可人又傻得要命。”
楼凌伸手捧起他的脸,迫他与她对视:“我有时候想,若不是遇到我的话,他明明自己也会过得很好,这一生大概没有这么多波澜,没病没灾平淡快乐。”
曲洛眼中湿意上涌,没想到她会一次说这么多话,听起来好像也都是在认可他。
“可他把伶俐和勇敢都用在了帮我,自己剥开伪装,捧出一颗真心送给我,挖空心思逗我开怀,”楼凌眸光闪烁明净澄澈,可静水泛波,“个中滋味他人如何体察,人心又怎么能算清呢。”
她只是随手捡了块漂亮的石头,天长日久且剥且磨,竟琢磨出了玉。
“我记得你当初脸皮很厚的,尤其是要钱时。怎么如今只是见我冷冷脸,就会觉得是我厌了、够了?”楼凌没见过他喝醉的样子,忍不住逗他。
“我那时不爱你。”曲洛讷讷道,脑中理智早已搅作一团混沌。
“你是妖魔也好,神仙也罢,都同我没有关系,我图你保我后半生不劳而获,衣食无忧。”
楼凌又勾起唇角,难为他竟还能说得顺畅,怕是从前早在脑中过过千万遍。
“那你为何又变了呢?”楼凌觉得自己出奇耐心,抽丝剥茧地想将双丝网中的千千结解开。
“女妖。”他轻哼一声,又不再说了。挣开她的手,歪头朝树干一靠,眼眸半阖,整个人都松懈下来。
勾栏中舞者似是跳起新曲,忽闻一声横笛,悠扬悦耳,继而渐转戚戚,如人低语。
“曲洛。”楼凌唤他,他分明半睁着眼,又不知到底是不是真得还醒着。
楼凌咬咬红唇,躬身凑近他耳畔,嗓音甜得像是掺了蜜糖:“夫君。”
本也只是想逗逗他,瞬时被箍紧搂到怀里,差点与他一齐摔倒,她摆出的是个太适合投怀送抱的姿势,好像也不能怨他。
“正夫。”原本清亮的声音压得闷闷的。
楼凌不想回应他的愚蠢念头。
另外两个字缠绵在她唇舌间,玩心未熄还是喊了出来:“阿哥。”
身体远比思想诚实,原本紧搂在她背上的手下移,揽住她的腰想将她托起。
楼凌灵巧地脱开他的怀抱:“说给我听,我想知道。”
“后来觉得你真好。”曲洛拉过她的衣袖,紧紧攥在手里。
“再多说点,我喜欢听。”楼凌觉得自己像个做过准备的猎人,精心放好了诱饵,骗他一步一步往下跳。
“你……不是纯粹的好人,但是很好,跟那些被渴望显圣的塑像不一样。有时候你让我觉得我们没有那么远,虽然你装得很凶,但你不是在俯瞰我的。”曲洛晃晃楼凌的袖子。
“我不是在俯瞰你的?”楼凌扑哧笑出声来。
他抹抹眼睛,又絮絮叨叨起来:“周员外觉得我没出息;周小姐只说我长得好看;我爹我娘,习惯不了我一直失败。他们都像是站在高处看我,我怎么可能不介怀呢?但你明明才是站在高处的那个,你觉得我除了好看还有用。”
楼凌淡笑:“然后?”
曲洛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怆然:“我本来没有奢求很多,只是跟着你就很好。‘一饮一琢,莫非前定。兰因絮果,必有来因。’是我不知餍足,越求越多。”
他自嘲地笑笑,自顾说下去:“我只是个凡人,寿数不满百,只有这一生。怎么才十七年过去,就好像把这辈子都过完了。‘我’一早就做了错事,我是个不称职的‘盟友’,我动了心。”
他手指轻颤,一根根收回,放开她的衣袖。他的手掌悬在半空,袖摆还在飘曳,他好像痛得整个身子一颤,昳丽的眉眼间交杂着无措与茫然。
猝然被一只稍冷的手握住,带到她的胸口,他第一反应不是柔软,而是感受到蓬勃的心跳,如同擂鼓。
“动心的不只是你。”楼凌笑靥嫣然无方。
曲洛怔怔看着她,手都忘了抽回来,半晌才找回思绪:“可你说,回忆里有个人看不清,你想看清他。还有,还有那么多妖魔神族。”他竭力想找出证据,证明这不是一场幻梦。
楼凌眼波荡漾,凑身接近他,曲洛下意识想拥抱她,迎来的是当头一泼,凉润的水从头贯下,浇得他一身一脸没有半处还干,楼凌却连鞋都没被溅湿。
曲洛下意识抹了把脸上的水,神色清明许多,见楼凌冷眼睨他,不由又多醒了几分。
“我做错了什么?”他喉头滚动,轻问出声,方才还是一派和气,怎么突然就兜头罩脸泼他。
“刚才的事还记得几分?”楼凌面上挂着笑,眼神却冷,语声凉凉,也像淬了冰。
“十分。”他激灵灵地想起自己撒酒疯的样子,不由脸热。这么不要脸的话,借了酒劲儿发疯似的说出来,倒像是拿理在逼她,逼她承认他。当真没出息,不像男人。可她说甚么?动心的不只是我?!
片刻恍惚,回忆起后不由傻笑起来。楼凌见不得他顶着这张脸做这副蠢样子。
“周小姐是谁?”见他出神,楼凌声音又柔了几分,是在逗他。
曲洛笑的更加粲然,语气中也带了玩笑的意思,绝口不提退婚的事。
“周小姐说不得就是我那夙世因缘、青梅竹马的未婚妻。”
楼凌手上结印,将他沥干。而后才伸手勾住他的脖颈,在他泛红的脸颊边贴脸轻蹭一下,笑说:“那不如吃了吧,连她爹周员外一起。”
她转回头,眼前人呼吸炙热,面庞泛着珍珠般的润光,沉着嗓子问她:“娘子,不如吃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