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中烟气微滞，又缓缓流开，室中除了云岚浅浅的抽噎声竟再没别的声音，曲洛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心在胸膛中跳动，愈来愈急，他疑心“他”又要出来，忙又后退几步，几乎退到墙角。
缠绵的云絮从脚下升腾，陡然间星移斗转，竟将三人带上万仞高峰。三人位置与在客栈中无二，没了家具遮掩，曲洛忙闭上眼，呵气凝霜冻雪，他冷得直打颤，凭残存的记忆摸索着往楼凌身边凑去。
楼凌四下环顾，脚下湖泊、身畔烟树均被白雪覆盖，入目尽是黑枝白叶，空中有细密的雪花落下，积起的雪粉已经染白云岚的乌发。
楼凌目光清幽深邃，云岚执意死死拉着她的手，她的指尖因为太过用力，已经泛起青白色。
香气遽然浓郁，脚下云海随着一声清亮鸣啸慢慢散开，露出一片明澈如镜的湖面，天水间一线茫茫，夹岸覆雪的桃树倏忽如披春风，白雪簌簌然落下，桃花渐次盛开，绮丽粲焕。
“宫阙重重闭玉林，昆仑高辟彩云深。黄龙掉尾引郎去，使妾月明何处寻。”云岚爽脆的嗓音仿若蒙尘，幽幽如诉。
她姣美的唇畔含了一丝凄楚笑意，涩声道：“主君既然已经不记得了，我又何苦做这一出讨嫌。”
楼凌没有甩开她的手，只淡声道：“说得似我同你真有什么一般，还不放手？”
只听曲洛“嗷”得一声，楼凌侧脸去看，发现他闭眼挪动时一脚踩空，已经往山下湖里摔去。
她心念微动，云岚却双手把她的手捧住：“主君且看，戏还未唱完。”
将散得云雾间飞出一只青鸾，托住曲洛下落的身体，稳稳送到湖畔，曲洛睁眼就见满目奇景，一时也忘了寻找楼凌。
青鸾引吭一鸣，于水雾流光里长翼舒展，翎羽轻抖洒下积身雪粉，在湖边直身轻跳两下，翅风带起一片桃花飞瓣，才又翻身回到云间，桃花、细雪飘摇中，它羽翼轻摆随云气上下盘舞，一刻方休，飞回停在楼凌身侧，用鸟喙轻轻梳理她被风吹扬的发。
“分身？”楼凌问。
“嗯。”云岚重重点头，眸底又湿。
“昆仑山的桃花？”楼凌又问。
云岚唇角微微漾起，似是想挤出个笑意，却终究叹道：“昆仑桃花瑶池酿，主君却已是旁人的了。”
似将春风凝于掌中，楼凌挥袖。只听“咔啦”声响，那是阑窗推开的声音，曲洛循声看去，却发现人已回到客栈，阑窗大开，窗外依然是寻常小院园景，什么昆仑桃花、青鸾舞雪却是瞬息就不见了。
楼凌又瞥云岚一眼，见她仍不愿放手，放缓声音道：“你拉着我，我如何去吃那瑶池酿？”
她假以辞色，容华慑人心魄，云岚痴痴放手，楼凌缓步走到矮几旁，一手挽住广袖，端起来一饮而尽。
入口清冽甘甜，不消片刻，又有磅礴冰雪意与汹涌桃花香，竟然交织出炙烫，引得楼凌体内妖元激荡，果然回味悠长。
曲洛忽觉满室郁郁桃花香刹那消散，忙道：“妻主，我也想要。”
云岚一敛外衫，恨恨道：“你想得倒美，刚才就合该让你摔死！”
“我是怕你在里面放东西害我妻主，若是没有自然最好，要是有什么我也好与妻主同生共死。”曲洛凉凉一笑，目光不着痕迹地往楼凌身上转。
楼凌开口止住他胡搅蛮缠：“确是佳酿。”
云岚又泫然问道：“主君怎么会失去记忆？”
楼凌反问道：“你既认我为主，我是否失去记忆于你有何区别？”
云岚几步走到她身侧，又握住她的手，剖白道：“自然有区别，从前主君明我心意……如今主君不记得，我面皮又薄，怎么好意思再向主君表白呢？”说着，还扭了扭尺素腰肢。
曲洛在屏风后看不分明，斥道：“你说话就说话，莫要动手动脚。你还面皮薄，面皮薄的人能衣衫不整的随便躺到别人塌上来吗？！”
“你是冥海七羽祭司？”楼凌抽回手问。
“回主君，是，”云岚恭敬道，又转脸对曲洛说，“妖主大人还没怪我，轮得到你说三道四。”
曲洛怒道：“这是我的房间，不是你主君的！你们卿卿我我，去旁边她的房间。”
楼凌唇角抿出一丝笑意，缓声道：“那就同我去旁边房间罢。”
云岚应诺。
曲洛又急声道：“在这说也不是不行，妻主，这个女妖诡计多端，刚才就差点害死我，你还是别同她过去了。”
云岚细瞧楼凌的表情，她好似又勾起嘴角，即刻会意，对楼凌道：“主君上座，我将知道的事情都告诉您。”
楼凌道：“香雾用心了，我很喜欢。”
云岚面上浮现温雅笑意，脆声回道：“已经想了千年，总想着主君定有一日能回来的。”
见楼凌坐在围屏塌上，她也坐在一旁圆凳上，缓声道：“不知主君还记得多少，我便从头说起罢。”
“主君当初来过昆仑，那时我还是王母身边五凤使。”她碧眼中闪过怀恋。
“主君那时也是人身来的，西王母却一眼看破您妖主的身份，与您相约共赏八景，您对西王母说出来意，您来神州是为了找个伴侣，昆仑神族俊杰无数，连我的四位兄长……和我，都对您动心，西王母笑我们不知自量，东边传来的留言里，您连东夷少昊、战神蚩尤都拒绝了……何况我们五只小小凤凰。也是那时候，她对我们说出您的身份，天地间唯一的鲲鹏，兄长们一早便断绝痴念，而我，却想着，即使不能成为您的伴侣，长长久久跟在您身边也好。”
楼凌静静看着她，她神色怅惘。
“即便我也只是只雌鸟，”她嘟起嘴，“但喜欢就是喜欢，若是没有遇到您，或许还可以跟昆仑神族或者人族凑合一下，可我此生已经见过昆仑最美的桃花了。”
曲洛微微动容。
云岚又道：“后来共工大神撞毁不周山，旧天梯崩塌，域外神魔入侵，神族与妖魔合议修补裂隙，因您身具空间妖力，所以您分出妖力来修补天穹裂隙，并与神族神力合为五方封印，之后所有妖神一起将域外入侵的神魔围困神州，最后一战时，我在西边听到的消息是，东夷族的驰援去得缓，他们到时您已经重伤身陨。”
“后来神族决意重建天梯回归上界，西王母问我是否同去，那时我已经流连人间界许多年，因为有流言说妖主并未身死，那时我还听说也有东夷族的人也在四处寻找您的下落。
于是我对西王母说，我要留在人间。新天梯崩塌的那刻我的仙骨寸碎，自此堕为妖魔。”
她抬起头，直视楼凌深幽的眼瞳，像是所有情思乍然有了凭依，呜咽出声：“可我已经见过昆仑最美的桃花了。前面千万年，我一直相信主君您还在，那昆仑就八景依然，桃花常开。”
曲洛都觉得她有些过于凄惨了，就听她又笑道：“后来吞噬妖狼陆少桓找上了我。他说鲲鹏本就有沉眠期，于是我便与他们六人一起等，直到七百年前，沉眠期早已满，您却仍然没有出现。陆少桓才相信您确实身陨，着力开始寻找复活您的方法。”
曲洛心道：“七百年前？那神女庙的传承断绝说不定与这几个妖有关。”
就听云岚继续道：“这千年间，人间界不知何故将您的种种事迹传为神迹，竟然把您传成了护天神女，我们怀疑这是神族离开前的手笔，于是将他们的传承文书拿来看过。”
曲洛心中冷笑：“何止是拿来看，连那代人都杀光了。”他遥遥看着楼凌，楼凌却并未说话打断她，面上表情被屏风遮挡也不分明，曲洛觉得楼凌不会这么蠢，这样简单的事情她不会注意不到。
“果然，被我们发现其中记载了一处妖力封印地，就在临海，”云岚眸光温软看着楼凌，“主君已经拿回了。”
楼凌微微颔首。
云岚道：“于是陆少桓道说如果能够找齐五方封印，再辅以人族信仰之力，就能复活您。所以我们才建起冥海，四下打探您的妖力封印地点，以图大计。”
楼凌轻轻“嗯”了一声。
云岚又问：“主君是何时醒来的，怎的会跟这个凡人小子在一处？”
曲洛隔着屏风去看楼凌，见她微微抬头，他转身绕出屏风，对云岚道：“因为我长得好看，够不够？”
楼凌勾出一抹笑影，随意道：“因为他长得好看。”
云岚愤愤起身，一脸委屈看着楼凌：“主君，我不够美吗？我在五凤使中比凤，鹓雏，鸑鷟，鸿鹄都好看！比七羽众里另外那六只喜欢你的妖魔也都好看！”
曲洛剑眉一挑，拿出曾经被嘲笑的话，挺胸抬头吼出来：“我是大苇河十里八乡最好看的少年郎，妻主从水中救我性命，我以身相许还要问过你吗？！”
这副孔雀开屏般争风吃醋的样子惹得楼凌扑哧笑出声来。
云岚却怔住，妖主从前何时有过这样表情？这个凡人，很是有些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