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日渐黄昏,斜阳西沉。
楼凌回来时不过申时,如今已经酉时,天色向晚,夜市上灯笼已经亮起。
曲洛问:“要不要去吃鲈鱼?”
楼凌摇头:“我是妖魔,不需要进食。”
曲洛仰头看看天色道:“今日时辰还未到。”
对着楼凌疑惑的目光,曲洛低声道:“上次还没逛完灯市……”
楼凌想起什么似的在他面前摊开手:“我的小兔子灯呢?我记得放在你房里。”
曲洛指指屏风后,两盏灯被他一左一右挂在床头两角。
她垫脚收起来,又抱怨道:“那日忘了,你也不提醒我。”
曲洛撇撇嘴:“又不值什么钱。”
楼凌扭头看他,语气颇为不善:“是我喜欢的东西。而且是不是值钱不也是你们人族随意定下的吗,你们眼里价值万钱的珠子不过是我铺满水底的玩物,你们眼里稀世珍宝的珊瑚,在冥海水中多得就像这院中随处可见的落叶。”
她忽略他涨红的脸,直视他点星般的眼瞳:“这是你花了心思才拿到送我的,不是什么‘不值钱的东西’。”
曲洛心头一喜,忽又忍不住问道:“可你刚进静海的时候,那些小商小贩也送了你很多东西,你也妥帖收好了?还有之前,他们都说你游历人间界,那些送你……哦——”
他恍然拖长音,语气一时委屈得很:“九黎的金簪子,真好。”
楼凌眸光璨璨,将他打量一遍,缓声道:“你是男孩子,怎么别的不好好学,拈酸吃醋自学成才?”
“走不走,我要去吃鱼。”少年垂着眼,生硬地转开话题,连唇边笑意浅了许多。
楼凌沉吟道:“那簪子应当不是蚩尤给的,他们送的东西我大概是不会收的。”
“大概?”他提声追问。
“天材地宝当然收着,我用不上的回去还能做人情,”楼凌自然地上前牵住他的手,“去西市吃鱼?我那日见有外商卖烤鱼,你吃过吗?去尝尝那个吧。”
曲洛脸颊顿时火烧火燎,片刻才憋出一个:“好。”
西市花灯未收,反而比几日前热闹,有些花灯样式连曲洛都没见过,不免拉着楼凌一起感叹。
一间间勾栏走过去,说书是常见的,楼凌还没仔细听就被曲洛拽走;舞蹈弄枪曲洛从前喜欢,但自从“大发神威”揍倒闻曳兮和崔翯后,这些花拳绣腿自然也不入他的眼;相扑皮影,两人伫立片刻看了个新鲜;杂技是曲洛最喜欢的,吞剑、胸口碎大石,他在一旁看的津津有味,看得楼凌撇嘴。听说旁边驯兽是从西域送来的狮子,他立刻拉着楼凌跑过去。
楼凌心想:“懒鬼跑得倒挺快。”
驯兽表演险些没有看成。狮子先是缩在笼中不肯出来,驯兽的大汉狠狠抽了几鞭它才不情不愿地挪出来,面对熊熊燃烧的火圈,又频频朝楼凌看过来。
曲洛心念陡转,问楼凌道:“它是妖?”
楼凌笑道:“你以为满街走兽各个都能成妖吗?它只是本能怕我而已。兽类的本能,总是比人族要敏锐些。”
台下众人也多没见过西域异兽,误以为狮子是怕极了驯兽的大汉,还有好事的起哄喊着让大汉先钻一个。
大汉是有功夫在身的,当下也不含糊,竟然真得飞身连过三个火圈,引得围观人群一阵叫好,回身又朝狮子挥鞭。
曲洛笑道:“你说他这么抽狮子,狮子会不会一怒之下干脆咬死他。”
楼凌撇嘴一笑:“然后再咬死几个当街路人,被你们群起打死?哪儿有那么傻。”
曲洛遗憾地道:“时间太短,来不及去看百戏了。”
楼凌抬眸,嘴唇翕动轻声威胁道:“快跳。”
狮子仰头唯唯诺诺吼了一声,扭身闭眼,前腿微抬以捕食的姿势扑了出去。
曲洛瞠目结舌:“它还能听懂你的话?”
楼凌拉起他就走:“跳也跳过了,鱼还没吃呢。”
瓦舍里就有西域商人支了个巨大的方炉,上层炉身,底部镂孔加木炭,再往下是一层承灰的浅盘,炉身摆了剖好串起来的鱼、和串好的羊肉,西域人手中捏着香料与毛布缝制毛毡做里的扇子,不时撒料扇风。
楼凌兴致勃勃地看着西域人烤鱼烤肉,烤肉上被嗞嗞冒出油花,曲洛动起心思,问她要不要,楼凌摇头,她只是看着好玩,真要吃起来,大概整个西市都不够她塞牙缝。
曲洛也点了酒,对楼凌道:“西域的葡萄酒,我从前只在诗句里听过‘蒲萄四时芳醇,瑠璃千钟旧宾。夜饮舞迟销烛,朝醒弦促催人’,是我一直想都不敢想的好日子。”
楼凌似笑非笑:“不许喝别人的酒,喝你的就可以了?”
曲洛脖颈都红,逞强说:“那你看着我喝,然后再把我扛回去。”
楼凌挽袖露出半截细白的手臂,伸手勾起酒壶,倒满桌上两只粗劣酒杯。
曲洛双手执杯,执意与她一碰,苦笑道:“我这个东极三岛岛主,到目前为止一点用都没有,也没有帮上你什么忙,反倒是你一路上又是救我又是帮我,这一杯,我敬你。”
灯火如昼,衬得他眸光如星,沉沉荡漾,楼凌跟着举杯,饮尽杯中酒。
她微笑道:“你别妄自菲薄,一路以来你帮我许多。连我都不敢说没有私心,何况你只是个凡人。”
“我……”
“还有你也救过我,东海一次,冥海殿一次,妖魔是很讲道理的,不管是不是你的本意,”她自斟自饮,仿佛只是随口对他解释,“我不在意那些,能不能帮到我之类的鬼话。”
“我足够强大,不需要你舍命来帮我,”她眸色深深,唇角勾出笑纹,“所以李素微说出来的时候,我生气了,但那不对。从前的我都知道,要借助凡人的力量,与神族、人族联合,如今却忘了。”
“我从未有过这样的时候,不知该气你还是该谢你,”她轻声道,“你只是个凡人,却敢不顾死活在护在我面前,纵然眼前是不能匹敌的天地和妖魔。”
她一杯接一杯,最后拿起桌上酒壶。
酒壶空了又满,摆了大半桌,西域人干脆搬了酒坛放在他们桌边。
四周好像已经有人开始看过来,楼凌却恍如未觉,脸颊因为绯红显出少有的媚态,她凑得更近,鸦羽般的长睫颤颤:“阿洛,我不知你在气什么。”
声音沙哑蛊惑,周身冷香透骨,一如初见。
“楼凌……”他轻声唤她,丝丝怅惘深入骨髓,言有不尽,一时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我喝了你的酒,”她纤长的手指轻轻抚过他的眉眼,顺着他宛如被精雕细琢过的轮廓缓缓滑下去,按在他的刻意收紧的唇角,不知是想勾他还是想哄他,“是不是就可以不气了?”
他不知该如何作答,她还不罢休,竟挑起他的下颌来,迫他看着她。
“可你介意的那些人,我全都不记得了,”她懒洋洋地挑眉,眸中萦绕着水汽,勾起狡黠的笑意,“我只记得你,还不够么?”
霎时间好像什么都可以释怀,虽然他只是个活不到百岁的凡人,虽然他不知“他”曾做过怎样的设计,付出怎样的代价才能换得楼凌记得他,但这一刹,他觉得都是值得。
曲洛望着灯下她绰约的侧影,微微出神,正听得远处有人拨弦而歌,缠绵婉转,如思如慕:“山有榛,隰有苓,云谁之思?”
他明明记得自己只饮了一杯,却像是醉得狠了,忍不住要把心事都告诉她,每个字都早已在心间转过千百遍,唇舌交触,费劲力气才叫出她的名字。
“楼凌,我很是……倾心于你。”
头顶花灯连缀,星月黯淡,柔暖的风里杂着惊叹与男男女女的笑意,忽地炸开。
有人高呼着“舞龙灯来了!”
接着锣鼓声里,当头有人身披彩衣手擎龙珠灯跑在前头,从他们身边绕过。身后十余人舞动龙身时追时盘。还有许多孩童,举着灯笼不远不近追着。
擎着龙珠灯的人绕场转了几周,竟然几步飞身跳上三丈高柱,龙身也跟着动作,丈长的另一边高柱上蓦地垂下几丈红绸,舞龙的汉子拽紧红绸,登天一般飞上高柱,又是引来一阵叫好。
龙珠在的高柱被推拉牵扯,龙头也跟着上下摆动,倏忽又听一声大赞,龙头中变戏法似的喷出火来。
火光化作翩翩舞蝶、飞鹤,从西市上空飘飞而下,又化作各色纸蝶、纸鹤,追着龙的小孩们忙不迭欢呼着低头去捡。
曲洛大张着嘴,刚才的话已被一众叫好声淹没。
楼凌抬起眼睫,半眯的黑瞳映着灯光,是明暗不定的迷离,看他一副傻样子,不禁问道:“什么?”她的红唇沾了酒,愈发艳,让他禁不住想尝一尝。
“阿洛。”几乎在唤他的同时,她就已经歪身靠了过来,冷香入怀。他伸手覆上她柔软的腰肢。
她勾住他的脖颈借力微仰起头,温软的唇瓣碰上他的,蜻蜓点水一般轻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