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龟山还有几百丈时楼凌就收回鹏鸟幻身,龟山风景依旧,离开时是还是春日,再次回来已经到了盛夏,碧树深樾葱茏如盖,重岗复岭林烟彩翠。
落下云头的时候曲洛问:“怎么不直接停在山上?”
“云岚嘱咐过它压着水怪,察觉到我的妖气醒过来就麻烦了。”
“不是很远。”楼凌远眺江畔,以为他懒得走路,“几步就走到了。”
“那我们从这里走去江边好不好?”曲洛的问话完全出乎她意料。
改了性子吗?楼凌狐疑地挑眉,淡声应道:“好。”
还没走到江边,曲洛转脸对楼凌道:“你等我一下。”不待她回答又折身朝桃林跑去。
过了一会儿仍没回来,楼凌实在好奇,眸光流转间穿过树荫枝杈,看到他对着棵不高的桃树合十祈祷:“桃树桃树,虽然三年前是我摘了你的花,今天还想来摘你的果子,但我真得不想断胳膊断腿,保佑保佑。”
说罢把衣袍下摆敛进腰带,手臂一伸勾住树枝几下攀上粗枝。曲洛身高腿长,伸手去勾最高枝上红得最透的那只,看他点着脚实在辛苦,楼凌动动手指,还在弯树枝的曲洛被掉下来的桃子砸到头,还好反应快伸手捞住,挽起的衣摆刚好可以装桃子,他挑着好看的摘了几个,似是怕楼凌久等,抬眼看看天色就往回跑。
楼凌慢慢往桃林走,她刚好走到林边,曲洛刚好跑出来,极其不讲究地拿衣摆擦擦桃子上的绒毛递给楼凌:“从我之前摘花的那棵树上摘得桃子,尝尝。”
他的眼眸晶亮,像是蕴着星辰,楼凌扬扬手,示意他过来,曲洛走近她身边,就看见楼凌那贵重的、云烟织就的袖子拂过他的鬓边,带着沁润的凉,将他跑出的一身汗都拂去。
楼凌挥手间招来流泉,淙淙流水从他手边淌过,曲洛低声道:“渴。”他眼下一手举着桃子一手兜着衣摆,确实没有闲着的手。
楼凌引出一道细流,曲洛抿着嘴看她,目光流盼,楼凌不情不愿地挪了几步,掬水送到他有些干涩的唇边。曲洛俯首,唇瓣轻轻划过她的手掌,像轻盈的羽毛拂过。
楼凌别扭地转开脸没有看他,耳畔听见他抑着的低低笑声。
曲洛没笑几声就被楼凌塞了个没洗的桃子到嘴里,他把手中那个过水洗好的放在她没来得及收回的手里,又忍不住笑起来。
渡口艄公被包了船,还连带收获了几只脆桃。
楼凌挑的客栈在团湖边,客栈木楼建在湖心,苇丛掩映木梁桥直通湖心,桥廊上挂着精致的鲤鱼灯笼,还专门挑出一层做风雨檐,桥栏上雕着凤凰、麒麟、蝙蝠等等吉祥之物。
曲洛怀中有大把金叶子,价都没讲。二人房间在上层,曲洛总觉得哪里不对,住了半日终于反应过来,为什么夏天要住在水边?!
向掌柜索要艾草、驱蚊香囊,顺便也带给楼凌。
楼凌大开着窗,显然并没被蚊子烦扰,他敲门后直接推门进去,她斜倚窗边,手中捏着一枝犹盛放的桃花,嫣红藕白相映。
湖上歌声轻曼悠扬远远传来,如流泉过耳,濯得人心更静。
曲洛将手上抱着的那把艾草往桌上一放,绕过去问她:“在看什么?”
楼凌朝旁让让,曲洛倾身,水面浮萍飘荡,不远处采莲女一身碧色衣裙,窄袖翻卷,露出麦色的小臂,她撑着小舟,穿过半人多高的荷叶密丛,船过处带动莲叶、荷花摇曳。白莲红莲有些盛放开,蕊色金黄,有些还只是露出尖角,船头放着一束刚采下的新鲜莲蓬,船尾的竹篓中还插着几支将开的白色荷花。
小船在她掌控下灵动穿行,荷叶有时被压下去承了湖水,再弹起时水珠连串滚落,桨声伴着她的歌声,天边偶尔飞过一两只白鸥,美景如画。
“何事?”楼凌见他也看着窗外发呆,出声问道。
见她手中竟然还捏着那枝桃花,曲洛突如其来得腼腆:“你竟还留着。”心中更加高兴,不由笑得灿然。
楼凌纤手一收,敛了眉静静凝视着他,反而把他看得脸红起来,垂眸道:“我原是来送艾草驱蚊的,但现在觉得你用不上了。”
荷丛中桨声又响,那采莲的少女撑着小舟几下划向岸边浅滩,婉转如鹂的歌声越发近了,曲洛不由抬眸望去,楼凌却在他耳旁轻笑一声。
“她在唱什么?”她在他耳边轻声问道。
曲洛缓声道:“是《采莲曲》,她唱腔里带了些乡音,你仔细听,能听出她唱的句子。‘秋江岸边莲子多,采莲女儿凭船歌。青房圆实齐戢戢,争前竞折漾微波。试牵绿茎下寻藕,断处丝多刺伤手。白练束腰袖半卷,不插玉钗妆梳浅。船中未满度前洲,借问阿谁家住远。’”
“你吃过莲蓬吗?”曲洛转头问。
楼凌摇头,曲洛双手拢在嘴边,朝窗外喊:“姑娘!采莲的姑娘!”
少女被他吓了一跳,歌声骤止,片刻后才发现窗边的一双人影,高声问:“公子什么事?”
曲洛摇摇手中的钱袋:“莲蓬与荷花我都要了!”
少女回他一个爽朗笑容:“公子稍等,我划到窗下。”
她手中木桨一撑,小舟听话得朝木楼靠过来,不几下就到了窗下。
楼凌笑道:“这位姑娘划船的技术比你强多了。”
曲洛脸色微红,争辩说:“术业有专攻。”
湖上阳光太亮,隔得近些少女才看清两人容貌,一愣后嫣然笑道:“从前不懂‘照影摘花花似面’,今日倒是见识了。”她边说边轻声哼唱起来。
曲洛哈哈一笑,作揖道:“多谢姑娘盛赞。”转身准备下楼去拿莲蓬,楼凌低笑一声,凑他耳畔说:“这位’照影摘花花似面’的公子,哪里用得那么麻烦,不如你来露一手。”
曲洛只觉一股巨力将他托起,瞬时翻出窗去,因没来得及准备,落下时没有跃窗时雅,一屁股坐在船上,激起不小水花,少女连忙控住船身,跟着咯咯笑起来。
曲洛起身恨恨地望向二层,楼凌正掩嘴轻笑。
他付好钱,抱了莲蓬与荷花,一瘸一拐地从正门上楼,恶狠狠地撞开楼凌半掩的房门,见她还在笑,不由恼声道:“踢我下去前好歹先说一声,让我摔了个结实。”
他在门边银盆净过手,拿了个熟透的莲蓬回到窗边。
楼凌笑道:“公子既然自认美貌,必然要做些与美貌相当的事情,机会我给了,是公子自己没抓住。”
曲洛剥出莲子去芯递到她唇边,楼凌张口,指尖碰到她温软的唇。
他面上又热,想起在昆仑时。可他们算什么关系呢,他微微蹙眉,又想起另一桩事,脸上神色变换被楼凌尽数看在眼里。
由羞恼欣喜神色郁郁,半点不会收拢情绪。
楼凌嚼着莲子问:“又怎么了,公子?”
曲洛良久不语,似是思虑许多后才开口说:“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楼凌挑眉道:“你先说说。”
他随即垂下眼眸不再说话。
“我答应,”楼凌睨他一眼,“说吧。”
她指了指他手上的莲蓬:“再剥一个。”
“你为我戴冠可好?”他看着她,双眸明净清澈面色仍旧红,“没想到去一次昆仑便过了三年。错过了宗祠的加冠礼,但我也……二十岁了。”
见楼凌眼中流露困惑之色,他又喃喃解释道:“就是,男子二十岁时算是成人,需要盘发髻戴冠,在村里一般是族老来加冠、取字的,此后长辈称名,平辈称字。我多少算个读书人,戴个缁布冠就是了。”
“缁布冠?”楼凌拧眉摇头,“丑。”
“反正是冠就行,”曲洛也跟着自暴自弃,反正重点不是戴什么冠取什么字,重点是他已经是个成人了,可以谈婚论嫁了!虽然他觉得,楼凌绝不会懂他这层心思。
楼凌又凝眉良久,才缓缓道:“明日可好?明日一早。”
曲洛垂头丧气地回到自己房中,楼凌妖力回复,他能够留在自己身体中时间也跟着多了些,既不困也不饿,时间分外难熬。他一直凝神听着那边动静,楼凌根本门都没出过。
晚饭时曲洛叫小二送了些面食来屋里,也没吃几口,又折腾着要了浴桶与热水沐浴,散开长发仔仔细细晾好。忙完这些后躺在床上辗转到子时,好不容易迷迷糊糊睡过去,才刚五更就蹦起来去拍楼凌的门,半点不觉得愧疚,反正妖魔是不需要睡眠的。
楼凌侧身让他进来,曲洛欢喜的脚步轻快,就差跳起来。
他端端正正坐在妆台前,双手规矩地叠在膝上,侧头去问楼凌:“什么时候开始?”
楼凌拿过梳子,觉得烛火下铜镜太费眼,干脆凝出面水镜来,顺着他长直的黑发梳下去,忍不住顺手捏了捏他泛红的耳尖。
水镜不够大,只能看到楼凌的下颌与抿起的红唇,曲洛挪了挪位置,因为头被她扳正,只得用余光去瞥她。
她手中拿着的像是小冠,又精致得多。材质像是玉,通体白色,带着朦胧银光,在还没亮透的天色中比天边的月光还亮,当中缀了颗硕大的金红色琥珀,簪子不知是什么材质,也泛着玉样的剔透润泽。
楼凌从没亲手为谁束过发戴过冠,既然答应了又不能随便施个法解决,一直绷着脸,眼见自己手艺不错才微微露出笑影。
水镜中的少年容貌昳丽,欢喜已极地笑着,少年人想要什么全部摆在脸上。哦,如今是成人了。她为他束好发髻,正冠,加簪。没了披散在肩的发,轮廓是更加英朗了些,明明才三天过去,好像成熟了许多。
她刻意没去想昆仑时的情事,却还是愿意在他请求时费了力气采撷月华做了发冠给他,甚至分出一滴心血凝成琥珀缀在冠上。楼凌心想,她应当是喜欢他的。
可是模糊回忆里那道面目不清的身影却在心头扎了根,让她非要看分明不可。
曲洛像张铺开在她眼前的白纸,她想要什么字尽可以写上去,但她放不下早晕开的那团墨迹,费尽心思想看清里面到底藏了什么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