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凌没有停云去雨，云幕低垂，丝丝雨滴仍夹杂在斜风里，苍茫迷蒙，陆少桓撑开妖障，为她抵挡斜风细雨，笑着应"好"。曲洛站在雨里，被打湿衣衫，黑发顺服地贴在头上鬓边，居然也不显得狼狈，楼凌并没有对他过多照拂，眼神也吝啬给予，召出鹏鸟幻身，三人继续北去。
北海，幽都之山。
海中巍然浮着的山岳，远山朦胧，浮云笼罩着幽邃峰峦，峰尾斜斜插入海中，黑水潺潺，从山中流注入蓝得透明的海。
一线天光照耀，鹏鸟还未靠近主峰，就听见一阵凄怆的低鸣。
视线下移，陆少桓常挂着笑的面容微微整肃，露出凝重之色："万万没想到，此处竟然也有堕仙。是我前几次来太过大意，都没有注意到的。"
"制住就是，"楼凌远山般的黛眉微蹙，奇道，"似乎也不是神族，反而像是活尸。"
鹏鸟顺风而下，目光下意识扫过，地面翻出猛烈的响腾，锐烈的劲风冲面，一支长矛从地面直插鹏鸟面门，鹏鸟空中翻身，躲过矛尖。
楼凌冲他们点点头，她早已隐隐有所觉："大抵就是此地。"
远远就能体会到熟悉的力量在吸引呼唤着她。只是这里的守卫看起来也是个不能好好说话的。
她动作不疾不徐，手中水刃缓缓凝聚，抬手间已经挽出一个起式。
陆少桓突然道："何须主君动手，我来就是了。"
曲洛挑眉看他，陆少桓疾跑两步，团身跳下鹏背，下落时两手化为利爪，上面仿佛有电光闪过。
鹏鸟降得更低，山林间已经传出利刃交击的尖锐鸣音。
以曲洛的目光看不穿浓荫内里，楼凌倒是一瞬不瞬。
“是什么怪物？为什么陆……那谁说他是堕仙？”
“因为他身披枷锁，双手被反绑，”楼凌微微歪头，鬓发垂摆，隐约间能看见精巧的耳饰，“而且神族离开后还留在人间界的，自然就不能称为‘神族’，会像云岚一样，被天道剔去仙骨，修为还在，只是沦为妖魔之身。”
她又道：“只是他……似乎没有神志，不是活的，应是早在神族回归之前就被剥去神志，流放到此吧。”
“判刑的倒也挺厉害，放个大杀器在这里，既能保护封印，又能杀鸡儆猴，”曲洛撇撇嘴，“打成什么样子？那谁占上风吗？”
楼凌戒备地摇头：“少桓不是他的对手。”
随着楼凌这句定论，林中猛然亮起冲天妖焰，连曲洛肉眼都能看见那烧透天空的红色，妖焰犹如洪流，刹那间淹没整片森林。
不知楼凌施了什么法术，曲洛眼前陡然清明，陆少桓与那堕仙的争斗几乎在眼前：
那东西还占上风，虽然让出一双反缚的手，仍在虚空中不断凝出附着诡异颜色的矛，陆少桓身上锦袍已经破开裂痕，伤口黑气缭绕，赤色血液流淌。
但这烧天的妖焰是他唤出的，因为堕仙的肉身已经被火焰烧灼，皮肉焦黑，苦于双足被枷锁束缚，活动范围应当就是整座幽都山，故而连遁走都做不到。
曲洛看到堕仙干脆驱动脚镣上烧红的铁链，以为武器朝陆少桓鞭去，陆少桓虽然行动迅捷如电，仍是被两下抽中右腿，登时速度都慢下来。
妖焰更加炙热，陆少桓似乎擅长近身肉搏，可是堕仙的尸身周围萦绕的尖矛却让他很难近身，只能边游走边找机会攻击。
曲洛眸光微凝，转头望楼凌，犹豫道：“要不然去帮帮他？”
楼凌淡漠抬头看他一眼，又道：“你不是看他不顺眼？”
“他也没那么坏，之前还提醒我莫要挨那黑水……”他越说声音越低，仿佛也在为自己立场不坚而羞愧。
楼凌面无表情反问道：“焉知他不是想将你丢进去？是我看走眼，他不会败。”
曲洛当然知道楼凌不会走眼，她对陆少桓的态度暧昧，是因为要坑陆少桓吗？他不会传音入密，轻声说话又怕被陆少桓听到，一时心中憋闷。
“想说什么？”楼凌并没看他，却准确问出他的心声。
她白皙的手掌结出法印，曲洛看到周身被青色流风环绕，风色淡淡，柔和又冷厉，如同楼凌此时矛盾的神情。
“说吧。”
“你想对付他？”
楼凌与他对视，静默一刻，摇摇头：“我谁也不想对付。”
她轻轻苦笑，语声清冽逼人：“我刚醒来时，以为一切与我睡着时一样，却样样不同。现在我只想要拿回我的东西，其他事情迟早都会水落石出。”
曲洛张张口，却说不出真相。
片刻走神，再看时陆少桓已经欺近堕仙身前，尖利的右爪作刃刺入他的心脏。
堕仙动作一顿，即刻再次动起来，空中凝结出的矛已经不再凝实，穿心对他亦有影响。
陆少桓手尚未拔出，侧身闪躲，被矛尖穿过左臂，透出对穿的血洞。
堕仙的尸体猛然不再动作，周身泛出青灰色，陆少桓目光隐晦地朝上望来，曲洛不经意间与他对视，被他刹瞬间淬厉如兽目光所慑，不由移开眼去。
他并没有即刻回来。
在山间耽搁片刻，陆少桓飞身回到鹏背，周身浴血，显然激战时间虽然不长，也是场苦战，他全然没发现楼凌设下的禁制似的，向楼凌行礼。
“幸不辱命。”他半跪于楼凌身前，抬头仰视着她，楼凌弯了弯嘴角，眼中却没什么笑意，但对陆少桓而言，这已经不啻于嘉奖。
他话也多起来：“下面是贰负神的神尸，他因误杀窫窳获罪，被剥去神识流放于此，封印地应当在幽都之下，北海之中。”
鹏鸟疾冲直下，越过白山，扎进黑水中。
曲洛等着看它化为鲲鱼，但它依然保持鸟形，被楼凌拢在妖障中隔绝黑水，在水中与在空中并没有什么区别，依然是振翅而前。
陆少桓自顾去到一旁盘膝打坐，曲洛目光流转，肆无忌惮地上下打量着他，他私心里总觉得陆少桓不是个好人，但他到现在为止确实还没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
楼凌一心驱动鹏鸟赶路，她觉得封印越发近了，靠近海底，听着鹏鸟振翼时划出的涛声，她微微闭眼，宛如听见鲛人族踏月的歌声，看见眼前蛟龙、鼋鼍结队游过，蚌贝露出明亮的珍珠，群鱼化作男男女女，于水底白沙上，异色珊瑚间翩然游舞。
他们都曾经叫过她“主君”，寻她庇佑，却都不在了。
眼角又些微湿润，她能察觉更近了。
黑水绵绵，似是没有尽头，楼凌双目宛如鎏金，开阖间已经看清了前路，她不知道贰负神尸为什么会被流放来看守这个封印，却知道这个封印定然出自九黎。
厚重的青铜门边有两个巨大的人像，也不能说是人像，因为明显能够看出妖魔的血统，陆少桓自疗伤中睁开眼，冷冷一笑道：“兵主竟还铸了自己的人像为主君守门，怕是想不到多年后与黄帝的战争中会被枭首祭旗吧。”
楼凌闻言眸光微暗，却没有再追问下去。早就该知道那些神魔，寿数再过久长，也都已经不一样了。
随着鹏鸟靠近，青铜人像双双将手中的苗刀举过头顶。
黑水中白芒汇聚，在他们身下凝出两只啮铁兽。
未等楼凌动作，陆少桓已经站起身来，一手用力，撕开上身破烂的衣服，露出精悍的肌肉。他双手作前扑状，跃出楼凌妖障撑地的瞬间化为十丈高的银鬃巨狼。
巨狼黑色的眼中闪过血色，开口道：“主君进去，我来拖住它们。”
“好。”楼凌应声，驱策鹏鸟绕行。
巨狼已经将两个守卫引着朝另一边移动，每动一步都激起黑水汤汤流淌，守卫驱着座下食铁兽，在后紧追不辍。
楼凌眼中闪过缅怀，低声笑道：“做个守卫也这样蠢，一引就走，守什么呢？”
曲洛口中发酸，不由问道：“你与兵主关系极好？”他想起“他”送的那支簪子，被她留到这个时代，又拿去分海，也不过是一丝旧日痕迹。
楼凌低声说：“我不知道人族的史书上如何记载他，他其实是个赤诚的傻子，一心扑在铸兵与战斗上。”
她瞥了曲洛一眼，补充道：“我并不是喜欢他，只是对他的结局有些唏嘘，他大概是战争赢到了最后，输给了人族的权谋吧。”
曲洛待要回答，鹏鸟却飞到了青铜门前，门上空无装饰门环，不知该如何打开。
楼凌素手为引，妖篆闪着瑰丽的华光，化为一尾小鱼，朝青铜门上吐了个泡泡。
“啵”得一声，泡沫碎裂，青铜门化为泡沫，一串串涌上水面。
奇丽的光在气泡间流转，曲洛好像看到每个气泡中都有人或物的影像，小鱼尾尖扬摆，在气泡中穿梭，然后直直撞上其中一个。
厚重的男声响起：“四月廿一，吾着匠人做好造像，封两道法术于内。妖主再来，定会笑吾痴憨。”
小鱼继续游动，戳破另一个气泡：“四月廿七，铜门已成，因醉卧山中，倒崖有光如镜，及醒，见卿影其上，忽风四起，雪花如翼。有鸾鸟北来，怳然已别，竟再无会期。”
曲洛心中戚戚，在“他”后来的回忆里，“他”死的比兵主早多了，全不知道他这么多戏。
楼凌情色清冷，仿佛这话不是对她说得一般，引动小鱼撞碎更多气泡，有的是人声有的是幻影，交叠杂乱，所有气泡都破开后，斑斓的光芒笼罩鹏鸟。
曲洛被晃得张不开眼，正要伸手揉眼，楼凌微凉的手已经拉住了他的，五指微动，插入他的指缝，与他掌心相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