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河巨浪陡起,如陡然间浮起一座雪山。
鸿鹄撞破最后一道符箓,曲洛随着那句话走进迷雾中。
四野阒寂,天地无明。他定了定神,看见了一片聚落,他记得这个地方,在临海灯市中,他在恍惚间见过这里焚毁时的样子。
没有月光星光,村寨在夜中朦胧闇昧,隐约可见星星点点飘摇的火光,隔着远远看过去,像夏日终结即将燃尽的萤萤之火。
曲洛迈开腿走过去,他想,这里是故事的开端。
很快他找到了“他”,一身凌乱地蜷在草垛中,在夜中急风里把自己蜷得更紧,小小一团。
“他”警醒得像一只幼狼,在他靠近时陡然睁眼瞪着他,眼底像不见底的幽潭。
见到没人后舒了口气一般,又在草垛旁躺好。
曲洛以为“他”能够看见他,但显然不能,只不过是感官分外敏锐罢了。
这时代里人族生活艰难多了,部落中的神族负责教授他们种植作物、制作工具,建房造屋。曲洛跟着“他”转了几圈,也就知道他父亲是走婚来的,母亲去世后无依无靠,因为性情冷僻常常被同龄的孩童欺负。
整个村子说是亲族,但沾亲带故的能有多少,“他”没有名字,就这样在大家或好心或做样子的帮衬之下跌跌撞撞长到这么大。
族长也是族中祭司,心很软,时常会教他些战斗的功夫,毕竟乱世中人妖混杂,怪兽横行,这么小的孩子,独自一人已经很难活下去了。
曲洛知道,他早也见证了这场灾祸,或早或晚,终会到来。
妖魔是聪明的,挑的时机在村里精壮出发开垦新的田地的时候。移居的地点早已选定,来回不过月余。
它不知是沿着淮水还是汾水来的,蛰伏许久,等到了收获的这天,只有老幼妇孺,没有战士。燃起的烽烟被毒气吞没,脓水与火焰点燃了村寨。
世道本就是这样,弱肉强食。
留下阻敌的只有族长与另外几个青年女子,其他人护着体弱的老人与孩童离开,他也没有走,暗自留了下来,然后眼见她们一个个倒在血泊里,凡人的力量,怎么能妄想撼动妖魔?
曲洛心知,神明没有听见“他”的祈祷,但楼凌听见了。
“他”又一次擎起手上唯一的兵器,试图冲上去救人。
上次太过震撼没看分明,她分明是从淮水的方向驭龙来的,那庞大的螭龙龙身还未再腾起,就已经被她一指按在地上,土石崩裂震出轰然巨响,化蛇也在巨响刹那转过丑怪的头颅,好似看见了她。
曲洛心中犹疑,楼凌不是妖族之王,化蛇也是妖族,为何会反她?
风过无迹,可带起了她的裙角,红绡下的曲线旖旎,风采卓绝,是他不曾认识的楼凌。
召来水刃时她另一只手翻转结印,铅灰色的云聚于空中,顷刻间落下大雨。
他紧张地注视着她,纵然知道这是一场她会毫发无损的必胜之战。
他看见她一记水刀斩化蛇,于火光中回眸看“他”,唇角抿出笑影。
她随口说:“小子,下次见到妖魔就快跑,嫌命长么?”
见“他”沉默不语,又道:“不过你有胆量,日后会成为勇士的。”
“他”没忍住,奔了几步去查看族长等人的伤势,再回神看她时,她早已离开,连背影都看不见。
“他”在漫漫长夜里,第一次揩眼睛。母亲去世没有哭,艰难求生没有哭,却哭在一个陌生女人,对他释放的一点点近乎敷衍的温柔里。
失去了族长,姜寨很快分崩离析,被其他周边部族吞并,“他”也沦为奴隶,后来在战争中被东夷神族的族长少昊发现,开始修行。每每觉得撑不住的时候,都会想起那个火光不熄的夜里,她说“他”会成为勇士。
白帝少昊为他赐名“曲洛”。从一个普通人族到东夷战神,只用了短短十年。“他”打了很多胜仗,甚至带领百鸟击败了兵主蚩尤;走过许多地方,甚至以凡人肉身登上昆仑成神的天梯;也求见过许多神魔,“他”迫切地希望自己的事迹能更远更广地传出去,“他”想再见她一面。
昆仑的那个幻梦就在其中,是“他”率领东夷神、人战士与蚩尤对峙之前。一战后,两邦和谈交好,“他”曾经也去九黎住过一阵子,与他们交流军阵。那时“他”觉得三苗扭丝饰品好看,跟着工匠学了几日,自然也问过他们可曾见过这样的神魔,工匠说见过“他”说的姑娘,从前将他们主君兄弟八十一人都打趴过,只是不知道还会不会再来九黎。
“他”就把做的最好看的那支簪子留下,托工匠若是再见,将簪子赠给她。工匠笑笑应了,偷偷在放簪子的玉盒中藏了几片龟甲。
然后永夜降临。水神共工撞断不周山,天柱倾塌,苍穹裂隙,域外神魔入侵。这样规模的战争本是轮不到人族的,但“他”是少昊的得力属臣,若非不愿走过天梯前往上界,应该早就能成神。
于是“他”一直领着兵士在东线疏散流民,指引他们西撤入昆仑;协助围剿战力低的域外魔神。东夷族的鸟官们早都被调回,四方传讯、运送战备。各族会盟说已经寻到方法暂补天裂。
但这些都无关紧要,“他”只是个听命的凡人,怕只怕此生太短,来不及再见她一面。
少昊抽走了所有凤车龙撵上的龙凤,跟随“他”的不过都是些血勇的凡人与神人后裔,短短四个月间,人间界已经处处焦土,就算他们竭尽全力,也只不过多救护几个人,不知何时才能真正开始补天。
少昊于传信间言语透露,娲皇将用五色石补青天,其他天裂处会用神族之力与妖皇空间之力暂时封住,千万年后自会合弥。神族将会把所有域外神魔引入神州腹地,围杀也好,镇压也罢,总之会还神州太平。
因为一直在东海沿线周边活动,所以“他”收到的最后一次凤鸟传书,命“他”速赴东海,驰援妖皇。
“他”去得晚了。
被几只低阶魔神绊住了脚,他和三五战士留下断后,其他人先行,一路行一路杀,来到东海边时已经来不及了。
黑色云气如有神智,互相拼凑结合,将鹏鸟团团围住,抬头只能隐约见到万道流动的风刃,与黑云绞在一起,海波倒悬,飞挂成瀑,随着鹏鸟振翅而悬停、化为晶莹明灿的巨大水刃直击黑云。
没有龙车凤辇,即便修习术法,他们也根本跃不到这样高的天上,所谓的“驰援”不过是个笑话。“他”发疯似的朝海边崖上跑去,身后的下属们都以为“他”疯了。
“他”确实疯了。在神州找了这么多年,洛神惹过,电母招过,各个居于人间界能够御水的妖族,蛇族、龙族、甚至狐族他都去过,被各种神女妖女追得满神州跑,与他同样传为笑谈的还有妖主招夫。
可“他”独独没想过,万妖之皇——天地间唯一一只鲲鹏,也是身负水、风与空间三个属性法力的。
她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
“他”越奔越快,连魂魄都跟着烧起来,凡人怎么能妄想撼动妖魔,可以,只消拿命来换。
九天上的鹏鸟却再也支撑不住一般,凝出最后的攻击风旋,身体直直坠了下来。
“主上!”身后的战士嘶声唤他,他却听不清了,风声太盛,在耳边呼啸,他的七窍沁出血来,却仍然在提高速度,模糊的目光定定看着急速坠下的身影。
她好像已经支撑不住妖身的庞大消耗,化作人形。
乌发随风飞卷,双眼将阖未阖。
接住她。“他”心中只有这一个念头,跃出那道悬崖,接住她。
她好像看见了“他”,还是那个眼神,与十年前并没有什么两样,盈盈如秋水,她好似笑了,但“他”眼中的血流得太多,已经看不清了。
曲洛在这一瞬间与“他”深深共情,那种不能言语的痛彻心扉,所有希冀顷刻烟消。
纵然曲洛清楚,万年后,她还会在长江中醒过来,但此时此刻,他只想她无伤无痛。
急坠的空中她好似费力扭头又看了“他”一眼,“他”看不清她的眼神与神色,两条腿痛得像要崩开血肉,可仍旧不住狂奔。
一泓柔和的银蓝光杂着汩汩泡沫从她周身浮起,又霎瞬消散,她修长的人身化作不到三尺的鲲鱼,在“他”跃出崖边的瞬间,先一步坠入茫茫东海。
一丝水浪都没有激起,就像入海便消失了一般。
“他”自小在汾、淮河边长大,从未觉得水这样凉,扑在身上像一丛丛荆棘,刺破皮肉、剖出骨血。“他”不死心地一次又一次下潜,什么都寻不到。
那个回眸轻笑的妖魔,像水面的浮沫,消逝在阳光下,再寻不见。
域外妖魔被她倾尽全力自杀式的飓风击溃,残兵败部被他的属下围剿,这是人族第一次直面这么多高阶神魔,却可笑地胜了。
曲洛心下了然,她坠天而逝分明不是出于神族算计,只是仍被域外神魔趁虚而入。
“他”赢回百战百胜的名声,却输掉了整颗心。
怪少昊吗?他已经传令驰援了。怪神族?同是为了神州,娲皇险些力竭化羽。“他”只能怪自己,如果当时再快一点,或许还能同她死在一起。
后来神族围杀域外神魔,“他”带着百鸟阵,也再未败过,妖魔因为主君陨落隐入世间。
战后,“他”从炎黄族学来如何制造海船,从此流连东海,燃烧过的神魂千疮百孔,仅靠意志支撑,“他”在海上度过了几年光景。
少昊派来凤鸟问“他”是否要一共回归神界,“他”的功绩足够成神。“他”随凤使返回东夷。
少年神君的身影在烛照中,一半清晰一半隐在阴影里,面上表情看不分明,轻声说:“如果这是汝想要的,孤会倾力祝汝达成所愿。
汝明明可以同孤一起升入神界,再不用受凡间诸多苦楚。”
“他”跪伏于地,声音轻颤:“主君,我想再见她一面。”
少昊又不死心地问:“所以就愿意拿从此失去姓名,所有功绩隐于人间界,再无气运,断绝轮回,甚至再见时就死在她面前来换?只是为了见她一面?”
“他”额头重重叩在地上,潸然泪下。
失去意识那一刻,“他”听见少昊的声音:“孤已卜算过,妖皇未死。如今孤诺成,汝静待她醒来的那日罢。”
曲洛看着墓穴盖板上盖着的揉好的牛皮,心中都是“他”满溢的深挚情感。他不禁哂笑一声,呸道:“就给我看这个?”
棺中传来青年醇厚的嗓音:“你想看什么?”
“小爷想看是哪个王八蛋害楼凌被困,结果你跟我说这是意外,你还谁都不怨,只怨自己?”曲洛不能理解地盯着盖板,想着自己这把力气掀开它的可能性有多大,这小子太欠揍,真想当面锤他。
“你才活过多少年,见过多少花花世界?虽然你的阅历比我强这么一点点,但是只是爱上个女妖,就倾尽所有,还害我当场自尽,是不是要给我道个歉啊?!”曲洛连珠炮似的质问“他”,“当然楼凌够美好够善良当得起你所有的赞美喜欢,可是她可曾有过一丝丝爱你?若是她不爱你,你连同少昊的这场好谋划从头到尾不都是在算计她!”
思及此处,曲洛眼中亦闪过一丝黯然。
“怎可直呼神君遵名……”棺中人苦笑一声,“当时只想再见妖主一面,未想到那么多。”
曲洛冷笑道:“战神智计无双,怎会想不到这许多?我看是不敢想吧,这世上美男子千千万,楼凌不过多看了你一眼罢了,哪里是爱你呢?”
久久沉默后,棺中人说:“可是若没有我强求,她哪里会看你呢?”
这一刀扎心,曲洛也记起楼凌说曾在记忆中看到个人,现在,他打心眼里希望,这个人不是“他”,不是他自己,他根本配不上她多看一眼。
曲洛敲敲棺盖:“如今一切明了,你今后还会出来么?”
“不会,这不是我的一生,我不过是一缕执念,本该在你魂魄离体时随你魂飞魄散消弭,却被妖主生生留下。”
曲洛点头道:“如此,我只有这一世,换得楼凌一面?倒也很值。”
虽然口中这样说着,心下却不禁黯然,楼凌真得爱他吗?
莫说还有冥海那些妖族,便是前世这样给她添麻烦似的痴心他都不曾有过。
顿了顿曲洛又问:“你既然以后不跟着我,通天的本事要教给我些吧,就上次打翻䱻鱼他们的那些,都教给我。”
“旁的你找阿辞他们慢慢学来,现下快得便先学个燃魂吧。不到万不得已,不要用出来,凡人如何与妖魔匹敌,拿命换罢了。”
棺中人语声切切,终归于沉寂。
猝然间亮起一盏烛火,曲洛朝烛光看去,澄澜俏生生提裙走在前面,她边走边回眸道:“主上,神君回归神界前,以无上浩力辟开人间界,建立东极三岛,留下了我们三个神族与人族的后裔与十二剑尊,我们不方便在人间界行走,所以以妖主的名义建立了神女庙,广收门徒。”
“万年后,神君谶言成真,李师兄果然找到了主上,主上的气运早已被拿来做了筹码,却是与李师兄无关的,李师兄不过在主上身上种下道标,来日好寻你罢了。”
她忽地眨眼,露出个狡黠的笑容:“但如今……主上的气运与妖主勾缠,倒也算不上坏了。妖主泽被天地、气运盛极,主上还需再努努力。”
“这些不算辛秘的辛秘都已告诉主上,是否要让妖主知晓,就由主上自己决定吧。”她轻巧一笑,走路间少了端方,多了些少女似的灵秀。
曲洛微微颔首,又道:“那域外之战后,你们所知多否?”
澄澜道:“我等均是生于战后。主君若是要问神女庙传承断绝或者妖族踪迹,我等出三岛后也探查过,却查无所得,应是有谁刻意为之,主上与妖主多加小心才是。”
曲洛道:“‘他’让我同你们学术法。有什么压箱底的宝贝,现在还不赶紧给我拿出来?我上回在昆仑境险些死了。”
澄澜上下打量他:“主上,这具肉身不行,如今人间界不比从前,您学个剑术连剑都御不起来……”
曲洛叹了口气,从她那里剥来许多不知作用的阵盘,又拿了李素微的符纸,凌剑辞的传讯剑,才唤起她的名字。
恍如隔世,他静立于剑阁上,虔诚地轻声念诵:“楼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