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则层面的破碎声,虽然无形无质,却比任何实质的轰鸣更能撼动观察者的灵魂。
当那枚象征着“瑕疵”的噪音之刺,精准地楔入“琉璃匠”那完美和谐的晶化前沿时,一场无声的雪崩便已然注定。
那片原本以同心圆匀速推进的、闪耀着病态美感的琉璃天幕,其完美无瑕的弧度上出现了一个微小却又触目惊心的凹陷。
这个凹陷破坏了整体的对称,打破了那份浑然天成的静谧。
它就像一首无懈可击的圣咏中,突兀地插入了一个粗野的破音,让整段旋律都变得荒谬可笑。
起初,那片琉璃天幕只是停顿了。
一种纯粹的、不含任何杂质的困惑,如同最深沉的洋流,在“琉璃匠”那庞大而沉默的意志中缓缓流淌。
它似乎无法理解,在自己这件即将完成的、旨在终结一切动态的终极艺术品上,为何会诞生出这样一个与自身美学理念全然相悖的、丑陋的“错误”。
然而,困惑仅仅持续了不到千分之一秒。
紧接着,一股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冰冷到极致的狂怒,轰然爆发!
这并非血肉生灵那种喧嚣的咆哮,而是一位追求极致完美的艺术家,在发现自己最得意的作品被无情玷污后,所产生的那种足以焚烧理智的、毁灭性的暴戾。
整个星域的法则都在这股怒火下战栗。
“琉璃匠”的清算进程,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剧变。
它放弃了那种从容不迫、优雅徐缓的推进方式。
那片色彩斑斓的晶化前沿,不再是温柔蔓延的潮水,而是化作了亿万道狰狞锐利的水晶尖刺,以一种不计后果的、疯狂的速度,向着那片仅存的、属于“符文编织者”的庇护所狂暴地穿刺而来!
和谐与美感被彻底抛弃。
取而代之的,是纯粹的、不加掩饰的破坏欲。
原本那些能将星球凝固成艺术品的剔透晶体,此刻却扭曲成了充满攻击性的、棱角分明的丑陋结构。
它们撕裂空间,碾碎光线,仿佛要将之前那个“瑕疵”所带来的羞辱,用最残暴的方式千百倍地奉还。
“天秤座”号的舰桥之上,气氛瞬间凝固。
代表着“目标能量指数”的读数,在屏幕上以一种近乎垂直的角度疯狂飙升,刺耳的警报声响彻了整个空间。
“总负责人!‘琉璃匠’的攻击模式发生根本性改变!”
风险控制部主管的声音因震惊而变调,“它的法则侵蚀效率,在三秒内提升了百分之七千!‘不谐者’的防御性噪音场正在被快速洞穿!”
市场总监死死盯着主屏幕上那片由水晶构成的、毁天灭地的风暴,脸色苍白如纸。
“这……这已经不是清算了,这是泄愤!我们的‘产品’能顶住这种级别的狂暴攻击吗?”
他们的担忧并非空穴来风。
战场之上,“不谐者”所布下的那层用以防御的、精巧的逻辑干扰场,在“琉璃匠”这股不讲道理的怒火面前,显得如此单薄。
它们就像是为抵御一场精准的外科手术而搭建的隔离区,却迎面撞上了一柄挥舞得毫无章法的千钧重锤。
一道道狂暴的水晶尖刺,轻易便撕裂了那些由噪音构筑的逻辑陷阱,带着毁灭一切的意志,直扑后方那片瑟瑟发抖的符文光晕。
唯有赫克托,依旧静立在舷窗之前。
他的眼眸中,清晰地倒映着那场席卷星海的水晶风暴,脸上却看不到一丝一毫的紧张。
那双深不见底的瞳孔里,只有数据在流动,只有逻辑在推演。
“愤怒,”
他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得如同在陈述一个物理学公理,“是一种高能耗、低效率的情绪。当你的敌人选择用愤怒来思考时,它就已经将自己最大的弱点,主动呈现在了你的面前。”
他没有理会下属们惊疑不定的目光,只是对着通讯官下达了一道全新的、匪夷所思的指令。
“连接‘不谐者’。告诉它们,放弃正面防御。”
放弃防御?
这个命令让舰桥内的所有人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总负责人!”
技术部主管忍不住开口,“放弃防御,‘客户004’的残余力量会在零点一秒内被彻底琉璃化!我们的收购将宣告失败!”
“谁说我们要放弃客户了?”
赫克托缓缓转过身,一抹冰冷的、宛如手术刀般锋利的笑意,在他嘴角勾勒成型,“我只是让我们的‘刀’,换一种更聪明的用法。”
他对着通讯频道,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却又带着无上权威的语调,说出了指令的后半部分。
“命令‘不谐者’,将全部算力,用于解析‘琉璃匠’此刻的攻击模式。它们不需要阻挡,更不需要反击。”
“它们要做的,是学习,是模仿。”
“然后……去污染它。”
这道充满了魔性的指令,如同一道闪电,劈入了“不谐者”的集体意志。
它们立刻理解了这道指令背后那令人战栗的、属于赫克托的恶意。
那片原本还在竭力维持防御的噪音海洋,瞬间瓦解。
它们不再试图去阻挡那势不可挡的水晶风暴,而是化整为零,变成无数微小的、携带着“不谐者”核心逻辑的噪音种子,主动迎向了那些狂暴的水晶尖刺。
它们没有被摧毁。
在接触的瞬间,这些噪音种子便如同病毒一般,悄无声息地寄生在了那些水晶的法则结构之上。
它们飞速地解析着“琉璃匠”那狂怒的、充满了攻击性的法则编码,然后用一种堪称完美的技艺,将其复制,并稍加“修改”。
它们往这份狂怒之中,注入了更多、更纯粹的……
混乱。
于是,战场之上,出现了无比诡异的一幕。
那些由“琉璃匠”催生出的水晶尖刺,在被噪音种子寄生之后,其形态开始发生二次畸变。
它们变得更加扭曲,更加狂暴,更加不合逻辑。
原本只是为了泄愤而产生的狰狞,此刻却演变成了一种毫无美感可言的、纯粹的、如同癌细胞般疯狂增殖的丑陋造物。
一根尖刺上,又分裂出上百根更小的、毫无章法可言的尖刺。
一块晶体,则毫无征兆地向内坍缩,变成一个吸食周围一切能量的、布满裂纹的混沌核心。
“不谐者”没有去削弱敌人的攻击。
恰恰相反,它们在用自己的方式,火上浇油。
它们将“琉璃匠”的愤怒无限放大,并将其引导向一个彻底失控的、自我毁灭的方向。
“琉璃匠”那庞大的意志,终于察觉到了不对。
它感觉到自己的力量正在以一种失控的方式被滥用,自己的“作品”,正在被篡改成一堆连自己都无法忍受的、充满了逻辑错误的垃圾。
它想要停止。
但已经太晚了。
那股被“不谐者”挑动并污染了的狂怒,已经像脱缰的野马,在它自己的法则体系内横冲直撞。
它创造出的那些畸变晶体,甚至开始彼此攻击、相互吞噬,将整个战场搅成了一锅沸腾的、充满了丑陋与混乱的法则之粥。
一场本该是艺术家泄愤的表演,变成了一场滑稽而又恐怖的自我毁灭。
“失落的变奏曲”追求的是将一切归于“静默”的和谐。
而这“琉璃匠”,追求的是将一切化为“永恒”的美。
赫克托的武器,精准地攻击了它们各自的“道心”。
噗。
又是一声源自法则层面的、沉闷的碎裂声。
那并非是“琉璃匠”的物理结构受到了损伤,而是它作为一名“艺术家”的、最核心的存在逻辑,因为目睹了这场由自己亲手制造的、极致的丑陋,而遭到了无法逆转的重创。
一声无声的、充满了痛苦与屈辱的悲鸣,响彻了整个星域。
那片疯狂蔓延的琉璃化天灾,戛然而止。
舰桥之上,警报声消失了。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屏幕上那片狼藉的、如同抽象派灾难现场般的战场,大脑一片空白。
赫克托走到指挥席前,缓缓坐下。
“现在,”
他的声音打破了死寂,平静地宣布,“手术台,清理干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