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亮,板车在宫墙外停稳。
宋甜从车斗里钻出来,围裙还是昨夜那条,沾着辣椒粉和灰土,脸上红痕未消,发鬏歪在脑后,一根草绳都快勒不住。
她怀里抱着个木托盘,上面整整齐齐码着几根黑萝卜,每根都刻着数字,像是厨房里记菜码的签子,只不过这些“签子”能要人命。
车夫抹了把脸:“姑姑,真要就这么进去?连身干净衣裳都没换。”
“换什么?”她拍了拍萝卜,“这比朝服还体面。”
她抬脚就走,守门侍卫横枪拦住:“无旨不得入!”
她没说话,把禁军令牌往胸口一拍,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楚:“宋监造携数字萝卜,请旨彻查九门提督!”
话音落地,宫道上一阵静。
片刻后,养心殿方向有人疾步而来。
宋甜站在晨雾里,手没抖,眼也没眨。她知道,这一步踏进去,要么是通天路,要么是断头台。
但她更知道,昨晚那个主簿临押前喊出的“户部南库”,不是吓出来的,是活命的最后一条缝——她得抓住。
养心殿内,康熙正翻着奏折,眼皮都没抬:“谁在外头嚷嚷‘萝卜’?朕昨儿才吃罢炖萝卜,今儿还想清净会儿。”
内侍低头回:“是……宋姑娘,抱着几根刻了字的萝卜,说要请您查九门提督。”
康熙这才抬头,嘴角一勾:“哦?又来?”
话没说完,宋甜已进殿,托盘往前一送,不跪,不磕头,也不慌。
“陛下。”她声音平得像锅底烧透后的火,“奴婢只想吃饱饭。”
康熙眯眼:“就这?”
“就这。”她伸手点第一根萝卜,“柒拾柒号冰账,十二万两修河款,刑部尚书亲口招的,藏在崇文门税仓夹墙。
您要是不信,现在就能派人去挖。”
康熙手指轻敲桌面,没吭声。
她又点第二根:“昨夜刑部大堂,主簿临押前喊了一嗓子——户部南库,地下密室,钥匙在八阿哥贴身太监手里。
他说的‘南库叁尺’,跟冰账第七十七笔对得上。钱没少,地方多了。”
她顿了顿,把最后一根萝卜推上前:“三处地点,两条线,一个萝卜一个坑。您要是觉得这是胡闹,我把萝卜拿回去,改天炖汤给您喝。”
满殿寂静。
康熙盯着那几根黑萝卜,忽然笑了:“你小子,想当女包青天?”
“不敢。”她摇头,“我就一烧火的,谁给饭吃,我给谁干活。但要是有人连饭都不让人好好吃,那我也得管管。”
康熙站起身,走到案前,拿起一根萝卜翻看。切面粗糙,刀痕深浅不一,可数字清清楚楚,像刻在骨头上的记号。
他指尖摩挲着“南库叁尺”四个字,缓缓道:“你说的这个密室……若查无实据,可是欺君。”
“那您就砍我脑袋。”她直视他,“反正我脖子不金贵,但萝卜上的数,是死人嘴里吐出来的,活人记下来的,烧也烧不掉。”
康熙盯着她看了许久,忽然转身,提起朱笔,在一张空白旨意上刷刷写下几字,盖上随身小印,扔给她。
“准你彻查九门提督,调禁军百人,持此令可入各库查验,遇阻可先拿人后报。”
宋甜接过旨意,低头一看,手微微一紧。
成了。
就在这时,殿外脚步声急促。
胤礽大步进来,玄色常服未整,袖口还沾着马场带回来的尘土。他一眼看到宋甜手中的旨意,又扫过案上萝卜,眉头一松。
“父皇已准?”
“刚批的。”康熙瞥他,“你还来凑什么热闹?”
胤礽没答,径直走到宋甜面前,解下腰间玉佩,往御案上一放。
“儿臣愿为宋姑姑担保。”
康熙挑眉:“你担保?你那点俸禄,还不够她做一顿佛跳墙。”
“够不够,是她的事。”胤礽声音冷,却稳,“孤的俸禄,全给她又如何?”
殿内一静。
康熙看着儿子,又看看宋甜,忽然大笑,一掌拍在桌上:“好!既然你们都豁出去了,朕也不能小气!”他挥手召来内侍,“去户部支三万两俸银,记在宋氏名下,专用于此次查案!”
内侍领命而去。
宋甜愣了下:“这……太多了。”
“多?”康熙冷笑,“你当九门提督是路边卖糖葫芦的?他手下三千兵,京师九门,城防调度,暗桩耳目,哪一处不要银子开路?你要查,就得砸钱破门,不然人家转个身就把证据烧了。”
她闭了嘴,低头把旨意仔细折好,塞进围裙内袋。
胤礽看了她一眼:“你接下来去哪?”
“户部南库。”她抬头,“钥匙在八阿哥太监身上,得抢在他反应过来前动手。”
胤礽点头:“我跟你去。”
“不行。”康熙开口,“太子不得擅离宫禁,尤其此时。你派两个信得过的禁军统领跟着就行。”
胤礽抿唇,没再争,只从袖中抽出一块铜牌,递给宋甜:“见牌如见我,若有阻拦,直接拿下。”
她接过,铜牌尚有体温。
“谢太子爷。”
康熙坐在龙椅上,看着这一幕,忽然道:“你们俩,一个拿玉佩,一个拿铜牌,倒像是搭伙做生意。”
没人接话。
他摆摆手:“去吧。记住,只许查,不许动武。若激起兵变,朕饶不了你。”
宋甜行了个礼,转身往外走。
胤礽跟到殿门口,低声:“别硬闯。”
她回头,咧嘴一笑:“我什么时候硬闯过?我都是……用饭解决问题。”
他盯着她背影,直到她消失在宫道拐角。
户部南库外,天已大亮。
两名禁军统领等在门外,见她来了,立刻上前。
“宋姑姑,咱们怎么进?”
她从围裙里掏出一把小铁钩,又摸出半块干饼啃了两口:“先找人。”
“找谁?”
“八阿哥身边那个老太监,姓孙,外号‘孙不语’,最爱早上来南库点库银。”
话音刚落,远处传来脚步声。
一个驼背老太监拎着灯笼走来,果真一声不吭。
宋甜把干饼渣往地上一撒,自己蹲在库房阴影里,像等剩饭的野猫。
孙太监走近,低头看见饼渣,皱眉。
下一秒,一只油乎乎的手从旁边伸出来,递上一块新烤的芝麻饼。
“老爷子,尝尝?刚出炉的,香。”
孙太监迟疑一下,接过咬了一口。
宋甜趁机贴近,手一勾——腰间钥匙串已被她顺到手里。
“谢了。”她咧嘴一笑,转身就走。
身后,孙太监咀嚼的动作突然停住,脸色发青,腿一软,瘫在地上。
禁军惊问:“他怎么了?”
“没事。”她晃了晃饼,“就是饼里加了点‘醒神粉’,让他睡一觉而已。”
两人愣住:“您早准备好了?”
“当然。”她扬了扬钥匙,“你以为我抱着萝卜进宫,真是为了好看?”
库门打开,阴气扑面。
三人摸黑进去,直奔最里侧一面砖墙。
宋甜蹲下,手指顺着砖缝一寸寸摸过,忽然停住。
她掏出小锤,轻轻敲击墙面。
空的。
“这儿。”
禁军立刻动手拆砖,三尺深的夹层露出来,里面堆满银锭,封条上赫然印着“修河专款”。
宋甜抽出一根银锭,翻看底部编号,又从兜里掏出那张供词纸对照。
完全吻合。
她深吸一口气,从怀里取出一块白布,铺在地上,把银锭一枚枚码好,像摆盘一样整齐。
“拍照。”她对禁军说。
“啥?”
“拿纸,拓印编号,每人抄一份,原件封存。”
“您……真把查案当做饭?”
“差不多。”她擦了擦手,“一道菜,材料不对,味道就邪。一个案子,证据不全,人就抓错。我最讨厌吃夹生饭,也最烦冤枉人。”
禁军低头干活,一边抄一边嘀咕:“难怪太子爷护着您,您这哪是厨娘,您这是拿锅铲断案啊。”
宋甜没理,只从地上捡起一块碎砖,翻看背面。
上面有个小小刻痕,像“八”字,却又不像。
她眯眼。
这不是官印,也不是库房标记。
倒像是……某个私人的记号。
她把碎砖收进围裙,站起身:“银子清点完毕,原地封库,等旨意来人接收。”
“那您呢?”
“回宫。”她拍拍手,“还得跟皇上交差。”
养心殿外,日头已高。
宋甜刚走到台阶下,迎面撞见一队内侍捧着箱子出来,见了她,纷纷避让。
箱盖没盖严,她眼角一扫——里面全是银票,捆扎整齐,每张都盖着“户部南库”的红印。
她脚步一顿。
刚才她封库时,明明下令“不得移动分毫”。
她快步上阶,掀帘进殿。
康熙还在批折子,见她回来,抬眼:“这么快?”
“回来了。”她直奔主题,“南库银子已封存,但刚才我在外头看见有人搬银票出宫,说是从南库取的。”
康熙皱眉:“谁的命令?”
“不知道。”她摇头,“但奴婢刚封的库,就有人敢动,说明宫里有鬼,而且手脚很快。”
康熙放下笔,眼神冷了下来。
就在这时,胤礽的声音从外头传来:“父皇,儿臣有本参——请彻查户部库银失守之责!”
帘子一掀,他大步进来,目光直直落在宋甜身上。
她冲他眨了眨眼。
他嘴角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康熙看着儿子,又看看宋甜,忽然笑了:“你们俩,一个萝卜,一个银票,倒是配合得天衣无缝。”
他站起身,沉声道:“传旨——南库即刻重封,所有经手人一律看押,禁军接管户部四库,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入!”
宋甜松了口气,手悄悄摸向围裙里的碎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