噼噼啪啪!
腊月三十,天未破晓,佑军堡却早已在小孩儿们的鞭炮中苏醒。
寒气裹挟着炊烟,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复杂而诱人的味道——大锅炖肉的醇厚、新蒸年糕的甜糯、炸油角的焦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火药味。
这些气味交织在一起,构成了独属于边塞新年的、带着烟火气的温暖。
家家户户的门扉上,红纸黑字的春联墨迹未干,崭新的窗花在微弱的晨光中透出精巧的轮廓。
孩子们像出笼的雀儿,穿着或许不合身但崭新的衣裳,兜里揣着炒香的南瓜子和冻得硬邦邦的冻梨,在巷子里疯跑。
每一次小炮仗的炸响,都能引来一阵夹杂着惊呼的欢笑声。
今年的喜悦,厚重而复杂。
堡主杨家的两位姑娘——老二杨明珠和老三的杨明蕊,在新年这日披上了嫁衣。
闵氏的屋子里,灯火通明。
她手里拿着木梳,一下下梳理着杨明珠如瀑的长发,动作轻柔得近乎虔诚。
“一梳梳到尾……”她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哽咽,却又强撑着笑意,“二梳白发齐眉…三梳,三梳儿孙满地……”念到最后,眼泪终究还是没忍住,滴落在女儿的发间。
这泪水里,混着对女儿曾经苦难的心疼,对如今归宿的欣慰,还有一丝女儿即将离巢的不舍。
杨明凤在一旁看着,心里不由酸酸的,脸上却绽开大大的笑容,插科打诨道:“娘啊,您再掉金豆子,姐姐们的胭脂都要被您冲花啦!快瞧瞧,新姐夫们怕是等得脖子都长了!”
哈哈哈!
房中的姐妹婶娘们都笑了起来,闵氏也抹了了抹眼泪,指着小女儿嗔怪道:“你这丫头,就知道埋汰你娘。”
“娘,我可说的实话呢!”此刻的杨明凤穿着绣花新袄,扎着丸子头,声音软糯地像是年画里的娃娃,哪还有半点往日带兵打仗的模样,看得人直觉得喜庆。
闵氏嗔怪地瞪了她一眼,仔仔细细地替老二、老三整理嫁衣。
嫁衣是崭新的厚实红布,上面绣着的鸳鸯和喜鹊或许不够精致,却针脚密实,寓意美好。
当她将红盖头缓缓盖在自己两个姑娘头上,仿佛完成了一件重要的事一般,重重地吐出一口气,心里旋即又空落落的,有些难受。
虽说老二老三都在跟前,不用远嫁,可到底嫁人后,就是别人家的人了,哪还能和在自己跟前那般无忧无虑。
日后生儿育女,有了自己一家子人,就要给自家儿女丈夫打算,与自己这个当娘的关系就更远了!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暗暗叹了口气。
红盖头遮住杨明珠那张经历过风霜、此刻却焕发着新光的脸时,她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随即被妹妹们温暖的手稳稳握住。
杨明蕊则欢喜地揭开一角偷看外面,又被娘亲打了一下手,赶紧伸了个舌头,把红盖头盖住。
梳妆打扮后,又有薛夫人这个十全老人象征性梳头祝福,这才出门被喜气洋洋等在外面的两个新郎接到。
一行人热热闹闹地簇拥着两对儿新人,走向那被红绸和喜字装点得格外隆重的议事厅。
喜堂内外,早已被热情的人群填满。
薛老将军抚须而立,眼神欣慰;刘德彪等将领脸上是豪爽的笑容。
王大双和赵骏麾下的兵卒们起哄得最是卖力。
杨家相熟的墩户们交头接耳,言语间满是祝福。
人群里,风尘仆仆的闵家姥爷嗓门洪亮,正拉着女婿杨延禄夸赞他带来的新酒,在安顺城丐帮的酒馆里多么畅销,脸上的皱纹都笑成了菊花。
舅舅憨厚地笑着,舅母则忙不迭地照看着前婚带来的三个满场乱窜的孩子,场面热闹又有些微的忙乱。
一个略显清瘦的身影带着三个儿女进了议事厅,正是匆忙赶来参加侄女婚宴的杨延书。
他脸色仍带着未褪尽的憔悴,眼下的青乌让他显得苍老不少,径直走到杨延禄和闵氏面前,语气里带着一丝歉疚:“大哥大嫂,我…我来晚了!明珠和明蕊的大喜,我这个当二叔的只有一份薄礼奉上,还望莫要嫌弃!”
他没有多言,只是将一份显然经过精心准备的礼单默默递上。
“嗨,二叔何必这般见外?你们泸县遭受重创,我和你大哥正准备筹集一些赈灾银过来。
自家侄女又不是外人,何必这般破费!”长嫂如母,闵氏不免心疼地责备他道。
“大嫂,这是二妹三妹的终身大事,我这个做叔叔的哪里能因为自己困难,就马马虎虎的。”杨延书挤出一丝笑意摆了摆手。
“二弟,你这身子骨要保重啊?”杨延禄看到二弟两月不见,竟是老了十岁不止,也是十分难过,劝道:“弟妹的事情,我也替你难过!
不过逝者已矣,生者还得往前走,等孝期过了,我再给你寻门好亲。
大丈夫何患无妻,你得振作起来才是!”
耳听这话,杨兴鹏杨兴业两兄弟都皱起了眉头,杨兴娇更是气得撅去了嘴狠狠瞪了一眼大伯父。
杨延书苦涩地摇了摇头,说道:“秀娘她与我伉俪情深,年少时她伴我苦读,也不嫌弃我出身贫苦。
我虽是入赘,但丈人丈母他们都待我如亲生,我怎肯舍了这情分另娶他人?
可怜我那秀娘,跟着我也不曾享过什么福,别人送点头面首饰,也被我督促着退了回去,我……怎肯负她!”
他说着说着就有些哽咽,这时维持秩序的杨明秀走了过来,招呼二伯父一家子人去席上坐下。
闵姥姥见状,不免有些嫌弃对闵氏耳语道:“你这小叔子也真不晓事,哪有在人家婚礼上哭的,真是晦气!”
“娘,您小声一点!二叔遭此大难,确实也可怜,你莫要与人计较这点小事。”闵氏慌忙劝母亲不要这般说,让人听到可不太好。
那边杨延书一家子坐在席上,同一桌的人见他们袖子上缠着黑纱,杨兴娇发髻上簪着白花,都嫌大过年的晦气,纷纷换到别桌去了。
杨兴娇见状,心里更加不爽,冷眼扫了大厅里的人一眼,压低声音说道:“瞧瞧大伯一家请得都是些啥人,什么种菜的扒粪的都坐在席上,真是丢咱杨家人的脸!”
“娇娇,别说了!”杨兴鹏赶紧制止妹妹:“让大伯父他们听见不好。”
“怕他们作甚,他们听见我也说。”杨兴娇桀骜不驯地说道,自打娘亲死后,她的脾气越发乖戾。
“三妹,你就消停点吧,这又不是咱们家,哪能事事如你意。”杨兴业批评妹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