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凌晨,天边微露晨曦。
佑军堡门前,一辆骡车已然备好,张松领着两名精干墩兵,牵着马等候在一旁。
杨延禄穿着一身崭新的青色袍子——这是闵氏连日赶制的,虽仍是寻常款式,但用料明显精良许多,衬得他颇有几分意气风发。
他不住地整理着衣襟袖口,脸上是压抑不住的兴奋与期待,以及对未来“官场”生活的憧憬。
闵氏带着几个女儿前来送行。她眼中藏不住的不舍与担忧,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小包裹:“他爹,这是几件换洗衣裳和一些你爱吃的酱菜、肉脯。
千户营那边你人生地不熟,凡事自己多当心……与人相处要和气,莫要争执,若是伙食不合胃口,就托人捎个信回来……”
杨延禄自打与苏氏和樊氏有了勾扯,就未再正眼看过老妻,这会儿接过包裹,语气倒比平日温和些:“知道了,夫人放心!千户营是人多嘴杂,我自会处处谨慎,不会与人争执的。
你在家好生照料孩子们,督促她们做做女红,不要成天舞刀弄棒的,看好明桃明杏两个皮孩子,莫要让她们俩闯祸……”
他这番嘱咐,倒显得颇有家主责任心,只是目光偶尔飘向远方,透着股按捺不住的急切。
杨明凤看着父母话别,心中不由闪过让母亲同去的念头,尽管她私心里舍不得娘亲同去,但他俩夫妻分开久了总归不好,怕影响他们的感情。
想到这里,她走上前说道:“爹,此去千户营,您身边没个知冷知热的人也不方便。要不让娘随您一同前去?堡里的事,有我和姐姐们盯着,应当无碍。”
杨延禄闻言,心里猛地咯噔一声。
他正盘算着到了千户营,天高皇帝远,没了老妻在旁絮叨,不知道多快活!
尤其他上次偷摸去嫁了人的樊氏夫家看了看,那老头子都行将就木了,真是委屈了年轻貌美的樊娘子。
想到在夫家不甚如意的樊氏,他就心疼得紧,下定决心这次去千户营的路上,就转道去见那爆烟子老财主,把樊氏赎走。
这念头只是一闪,他便立刻压下心头虚火,面上摆出严肃表情,断然拒绝:“胡闹!万万不可,我此去是履职,并非享福,千户营情况复杂,住处尚未安排妥当,一切皆是未知。
你娘身子骨不算硬朗,怎能让她随我去受那奔波之苦,适应陌生环境?
再者,堡中事务繁多,明珠要管着账目,明蕊婚事在即,明桃明杏尚需管教,这些都离不得你娘。
凤儿你更是忙于军械大事,岂能离了你娘主持中馈?她留在堡中,我方能安心在外做事!”
他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合情合理,俨然一副为妻女,为家庭深思熟虑的模样。
闵氏本就对陌生环境有些发怵,更放心不下几个女儿,尤其是眼看婚期将近的明蕊,自己要替她备好嫁妆。
还有终日忙碌不按时用饭的凤儿,交给他人照管她也不放心,便也顺着话头道:“凤儿,你爹说得是!娘去了反倒让他分心照顾,再说你爹是去做正事,娘去了反倒是个拖累,还是留在堡里好一些,我还能帮着做些事。”
杨明凤见父母都如此说,也觉得有理,父亲虽能力平平,但这点自理能力还是有的,母亲留在堡中,确实更能帮衬家里。
她便不再坚持,点头道:“既然如此,娘便留下吧,爹您在千户营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呵呵!这你放心,我知道的。”杨延禄松了口气,压抑着心里的兴奋,连连点头。
这时,打扮得格外鲜亮的老三杨明蕊挤上前来,满脸期待地说:“爹!您一个人去那么远的地方,身边总得有人伺候笔墨、打理起居吧?
娘要照顾家里,不如让女儿跟去服侍您吧?女儿定能把您伺候得周周到到的!”
杨明蕊这话触了杨延禄的霉头,他冷着脸呵斥道:“我去军营上任,军中都是男子,你去作甚,胡闹!”
杨明蕊被老爹骂了个灰头土脸,只得拽了拽身旁未婚夫赵俊的衣袖,想让他开口。
赵俊穿着一身利落的夜不收(哨探)服饰,面露难色。
他如今深受杨明凤重用,负责带队勘察塞外鞑子的动向,等于是佑军堡的“眼睛”,职责重大,岂能轻易离开?
他只得抱拳躬身,诚恳地对杨延禄道:“岳父大人,小婿蒙六姑娘信任,肩负哨探重任,需时常出塞,恐无法随行侍奉,恳请岳父见谅。”
杨延禄本就觉得带个女儿去任上颇为不便,容易惹人闲话,也妨碍他“自在”,正好借坡下驴。
他板起脸,拿出父亲的威严:“蕊儿,以后你出嫁从夫,要多听听赵俊的意见,休要胡闹!
爹是去为朝廷办事,岂能带家眷同往?
你好好留在堡里,跟你娘学学规矩,安心备嫁!
赵俊既有军务在身,你更应体谅,恁大个姑娘了,岂能这般任性?”
杨明蕊被父亲当众训斥,尤其是还给赵俊长脸,让自己事事听他的,顿时觉得大失颜面,脸涨得通红,悻悻地退到一边,撅着嘴生闷气。
到底是亲爹,杨明凤心里还是护着他的,将一个小巧却沉甸甸的钱袋塞到杨延禄手中:“爹,这些银两您带着,初到任上打点同僚、应付人情往来必不可少,手头宽裕些好办事。”
她再次郑重叮嘱,“切记女儿的话,韬光养晦,谨言慎行。
只管好分内的粮秣后勤,练兵征伐、人事纠葛,一概不要掺和,若有难决之事,务必派人送信回来商议。”
杨延禄接过钱袋,入手沉甸甸的,心中大喜,脸上笑容更盛,连声应道:“凤儿放心!为父活了这把年纪,这些道理岂能不知?定会兢兢业业,不惹事端,不负你所托!”
时辰已到,张松与杨明凤交换了一个眼神,上前请示是否启程?
杨延禄点了点头,意气风发地登上骡车,最后回望了一眼高高矗立的佑军堡和送行的家人,挥了挥手:“都回去吧!安心等我消息!”
骡车缓缓启动,在张松等三骑的护卫下,逐渐远去。
闵氏一直望着车队消失在尘土尽头,才轻轻叹了口气,眼中既有牵挂,也有一丝丈夫离家后的空落。
杨明珠挽住母亲的胳膊,安慰道:“娘,爹爹是去奔前程了,这是咱们家的好事,您莫要太过担心!咱们把堡里打理好,让他安安心心地上任。”
杨明蕊则不满地哼了一声,扭身就走,显然还在为父亲不肯带她闹脾气。
杨明凤看了一眼三姐的背影摇了摇头,这位姑奶奶前番去州城吃了那么大亏,还没有汲取教训,这贪图富贵,爱慕虚荣的老毛病还是改不了。
她转身走向赵俊,嘱咐道:“赵俊哥哥,草原那边鞑子的动向至关重要,尤其要注意多尔衮大军的调动迹象,估摸着七月伐明,他的十五万兵马会压在咱们西北这条线上!”
“是!六姑娘放心,卑职明日再出关探查。”赵俊抱拳领命,神情凛然。
杨明凤点了点头,转身看向远处老爹的车马。
他这一走,墩堡的重担彻底落到了自己的肩膀上,好在有薛老将军帮衬,又有兄弟姐妹鼎力支持,相信墩堡一定能顺利度过七月这个难关!
……
虽然杨明凤有信心度过七月难关,但是现实的挫折还是接踵而至。
铸炮第一次尝试卷管锻合,因温度控制不佳,铁管冷脆,在锻打中裂开。
第二次,叠打的层次结合不够紧密,试压时从接缝处崩开。
第三次,好不容易锻出一根看起来合格的炮管雏形,但在用自制工具进行内膛打磨时,又因壁厚不均而报废……
每一次失败都意味着数日的辛苦白费,大量珍贵的铁料变成废铁。
匠人们开始流露出沮丧和怀疑的情绪,暗中之声渐起。
连周虎和薛老将军都有些着急了,几次三番劝说她不要好高骛远,还是先打几门土炮应急,否则鞑子来了,就来不及了!
杨明凤顶着巨大的压力,断然拒绝了二人的建议,日夜守在炉边,与工匠们一同琢磨问题,调整铁料配比,改进加热和锻打工艺,甚至亲自上手操作那些沉重的工具。
薛老将军无奈,只能时不时来打铁作坊关注进度。
他看到凤儿小小的身躯在巨大的炉火和铁砧前显得格外单薄,却又异常执拗,不免在佩服之余,心里感到一阵酸涩。
似她这样大的女娃娃,原本是该在娘亲怀里撒娇玩耍的,现在却扛着责任和压力在这里与她自个儿较劲。
果然人和人是不一样的,凤儿这样的孩子,怕是千年才能出一个这样的人中龙凤!
时间一天天过去,在杨明凤的不懈努力和坚持下,转机却来了。
杨明凤模糊记得“淬火”与“回火”,对钢铁性能的关键影响。
她试验了不同的冷却介质——水、油、甚至尝试了特殊的土方。
经过无数次尝试,他们发现用一种特定的油脂进行淬火,再进行低温回火,能得到韧性更好的炮管坯子。
内膛的打磨更是精细活,没有现代机床,全靠匠人手持特制的长锉刀和磨头,凭借经验和新制的量具,一点点一遍遍地打磨,确保内壁光滑如镜,壁厚均匀。
这需要极大的耐心和定力,好在王二叔他们带领的铁匠团队扛住了这个工艺的难度。
炮架、座钣、瞄准具的制造同样充满挑战,尤其是螺纹的制造,几乎让工匠们崩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