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下觉得有些好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对杨明凤道:“杨小姑娘,温公子和宋公子似乎在寻你?”
杨明凤闻言回头,正好对上温子瑜带着点幽怨和宋鹞飞略显深沉的目光。
她先是一愣,随即恍然,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宛如春花绽放。
她冲着郑玉树狡黠地眨了眨眼,压低声音道:“郑大人,看来有人嫌我话多,打扰你办正事了。”
郑玉树看着她灵动的模样,眼底也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微微颔首,不再多言,很自然地稍稍放缓马速,拉开了与杨明凤的距离。
杨明凤则调转马头,回到温子瑜和宋鹞飞身边,故意板起小脸:“怎么?我打听点锦衣卫的事情,你们也好奇?”
温子瑜哼了一声,别过脸去:“谁好奇那些鹰犬……”话一出口觉得不妥,又悻悻地住了嘴。
宋鹞飞则只是深深看了她一眼,闷声道:“无事就好。”
杨明凤看着两人别别扭扭的样子,心里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但一股暖意却悄然流淌而过。
这一路风雨同行,他们之间的情谊,早已超越了寻常。
……
数日跋涉,当脚下官道愈发宽阔平整,车马行人愈发稠密时,一座巍峨巨城的轮廓,终于在天际线上缓缓浮现。
杨明凤越是靠近,越是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令人窒息的宏伟与压迫感。
墙高壕深,箭楼、角楼、敌台星罗棋布,在秋日的阳光下闪烁着冷硬的金属光泽。
远远望去,京师就像一头蛰伏的巨兽,沉默地宣示着帝国至高无上的权力与威严。
那是一种积淀了数百年的王朝气韵,厚重、深沉,让人在它面前不由自主地感到自身的渺小。
当队伍随着人流缓缓通过戒备森严的城门,踏入这座传说中的帝都时,杨明凤敏锐地察觉到,在这令人震撼的宏伟之下,潜藏着无数不协调的暗流。
主干道上车水马龙,商铺鳞次栉比,叫卖声不绝于耳,身着绫罗绸缎的权贵子弟纵马而过,确实是一派盛世京华的景象。
但只要视线稍稍偏离主干道,转入那些狭窄的巷弄,便能看见堆积的垃圾、横流的污水,以及蜷缩在角落里面黄肌瘦的乞丐和流民。
空气中混合着香料、食物、马粪和腐臭的复杂气味,刺激着鼻腔。
城墙、城门处的守军甲胄鲜明,检查也算严格,但他们的眼神深处,却少了几分边军那种常年与死亡搏杀磨砺出的警惕与凶悍,多了一丝麻木和程式化。
甚至能看到一些年老的军卒倚着矛杆打盹,军官模样的人则更关注于盘查进城商旅的货物,意图再明显不过。
酒肆茶馆中,士子文人高谈阔论,议论着辽东战事、朝堂党争,语气激昂,却总让人觉得隔靴搔痒。
深宅大院里隐约传来的丝竹之声,与市井小民为几文钱争得面红耳赤的景象,形成鲜明对比。
一种奇怪的氛围弥漫在空气中——表面上是极致的繁华与稳定,底层却涌动着不安、焦虑甚至是绝望。
杨明凤骑在马上,默默观察着这一切,心中那份因城池雄伟而升起的敬畏,渐渐被一种深沉的忧虑所取代。
在她脑海中,一幅抽象的战略地图缓缓展开,而京师的位置,在她看来,竟充满了令人心悸的弱点:
一.无险可守的“孤城”:京师地处华北平原北部边缘,看似背靠燕山,但实际上,它与外围真正的险要关隘(如蓟镇、宣府、大同)尚有一段距离。
一旦这些外围屏障被突破,敌人铁骑便可一马平川,直抵京城脚下。
这座巨城就将变成一座暴露在平原上的、巨大的“靶子”,除了自身高厚的城墙,再无任何天然地利可恃。
所谓“天子守国门”,在此刻的杨明凤看来,更像是一种巨大的战略冒险,将帝国的中枢,直接置于前线兵锋的威胁之下。
二.脆弱的后勤命脉:京师人口百万,皇室、官僚、军队以及大量不事生产的寄生阶层,每日消耗的粮食都是一个天文数字。
这些粮食几乎完全依赖大运河从南方漕运而来。
这条漫长的补给线,就如同帝国的生命线,但也是它最脆弱的阿喀琉斯之踵。
一旦漕运因战乱、天灾或人为破坏而中断,这座看似坚不可摧的巨城,内部会以惊人的速度崩溃。
饥饿的民众和军队,会比任何外敌都更具破坏力。
三、防御的“重心”失衡:为了防御来自北方的传统威胁(蒙古、后金),京师的防御体系重心严重偏向北方。
城墙、堡垒、驻军,主要都是为了应对来自那个方向的攻击。
然而,如今帝国烽烟四起,致命的威胁很可能来自内部——席卷中原的农民军。
若流寇大军自西或南而来,京师相对薄弱的南面城防,将面临严峻考验。
朝廷的注意力被牢牢钉在辽东,对于腹地之患,反应必然迟缓且力量分散。
四.政治中枢的“磁石效应”:京师作为权力中心,吸引了全国的目光,也聚集了所有的矛盾。
任何风吹草动,在这里都会被无限放大!
党争倾轧、官僚腐败、信息混乱、决策迟缓……
这些政治上的顽疾,在和平时期尚可维持,一旦面临真正的危机,将会极大地削弱城市的防御能力和应变效率。
这座城池不仅要用城墙抵御外敌,更要用它那早已不堪重负的行政体系,来应对内部无尽的撕扯和消耗。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杨明凤在心中默默叹了口气。
这座帝都,就像一棵根系已经开始腐烂的参天古树,表面依旧枝繁叶茂,但一阵足够猛烈的风暴,就可能将它连根拔起。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袖中那冰冷坚硬的连发手统,又回头看了看跟在自己身后,虽然经过初步整顿,但眼神中已有了目标和新生的队伍。
在这座巨大而危险的棋盘上,她手中的棋子还很少,很弱,但看清了风险,也就明确了方向。
她必须更快地积蓄力量,在这棵巨树倾倒之前,找到属于自己的立足之地,乃至……撬动未来的支点。
……
入内城后,郑玉树勒住马缰,他身后的数名锦衣卫力士也齐齐停下,动作整齐划一,带着一股肃杀之气。
“杨小姑娘,温公子,宋公子,就此别过!”郑玉树在马上拱了拱手,依旧是那副沉稳持重的模样,只是目光在扫过杨明凤时,微微停顿了一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郑大人一路辛苦,咱们后会有期!”杨明凤在马上还了一礼,笑容得体。
温子瑜和宋鹞飞也纷纷抱拳,只是眼神中都带着几分警惕与疏离。
郑玉树点了点头,拨转马头,似乎就要离去,却忽然又像是想起什么,侧过身,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于无的弧度,语气听起来带着几分随意的调侃:
“对了!杨小姑娘,此番宣府蒋科通敌一案,你算是关键证人。
虽说眼下证据初步厘清,但此案牵连甚广,后续或许还需你再细细分说一番。
说不定……来日圣上垂询,还要请杨小姑娘你往那金銮殿前,去做个笔录,当个证人呢。”
他这话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只是朋友间临别的一句玩笑。
然而,听在温子瑜和宋鹞飞耳中,却不啻于一道惊雷!
金銮殿?御前作证?
这哪里是玩笑,分明是提醒,甚至隐含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警告和……邀请?
两人瞬间绷紧了神经,看向郑玉树的目光更加锐利。
杨明凤心中也是微微一凛,她自然听懂了郑玉树的弦外之音。
蒋科通敌一案,她处理地干净利落,这份“功劳”或者说是“牵连”,已经被这位锦衣卫千户记下了。
今日一别,并非了结,未来或许真有可能被卷入更深层的朝堂风波之中。
御前……那可不是什么好玩的地方!
但她面上丝毫不露,反而扬起一个更加灿烂无邪的笑容,仿佛真的只是在听一个有趣的玩笑,清脆地应道:“郑大人说笑了!凤儿是当日蒋科通敌的见证人,为国肃清奸佞是理所应该的。
若真有机会面圣陈情,那也是托大人的福气!只盼到时候,千户莫要嫌凤儿嘴笨,说错了话才好。”
她巧笑嫣然地回答了个滴水不漏,神情也没有丝毫地慌张。
郑玉树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双似乎能洞悉人心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欣赏。这小姑娘,确实不简单。
“杨小姑娘过谦了!”他不再多言,再次拱手,“保重。”
“大人保重!”杨明凤也敛衽一礼。
郑玉树不再停留,一夹马腹,带着麾下锦衣卫,朝着通往皇宫的方向疾驰而去,鲜衣怒马,很快便消失在官道的烟尘之中。
直到那抹刺眼的飞鱼服颜色彻底不见,宋鹞飞才重重哼了一声:“哼!鹰犬就是鹰犬,临走还不忘敲打一番!御前作证?我看他没安好心!”
温子瑜也蹙着眉,语气担忧:“凤儿,此人话中有话,你需小心!。”
杨明凤望着郑玉树消失的方向,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深思。
“他未必是恶意,或许……只是一步闲棋。”她轻声道:“提醒我们,我们与他,与这京城,与那庙堂之高,已经因为蒋科一案,有了一丝斩不断的联系,是福是祸,犹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