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一行人便和乐融融地出了正房,由丫鬟仆妇簇拥着,穿过庭院,向着安置学徒的客院行去。
吴夫人与杨明凤并肩走在前面,低声说笑着。
吴三桂落后半步,步履沉稳,目光偶尔扫过四周,带着武将特有的警觉。
吴三辅性子急,快步走在最前面,急不可耐地想去看个稀罕。
几个随行的嬷嬷丫鬟脸上也带着几分新奇与期待。
这阵仗,不像是去授课,倒像是全家出动去郊游。
来到客院偏厅,三十五名学徒早已垂手肃立,鸦雀无声。
他们原本心中满是轻视与不以为然,但看到不仅那杨姓小姑娘到来,连威名赫赫的吴三桂将军也一同出现时,那点小心思瞬间被压了下去,只剩下紧张与莫名的敬畏。
杨明凤在众人注视下,步履从容地走向前方临时设下的讲席。
吴夫人和吴三桂两兄弟则在靠窗预留的位置上坐下,满脸期待地看向讲席上那个小小的身影。
所有目光,此刻都聚焦在了那个身形尚显纤细、面容稚嫩,却气度沉静的小姑娘身上。
杨明凤立于讲席前,目光沉静地扫过台下。
学徒们虽垂首肃立,眼中却难掩怀疑,甚至有几个站在后排的,还交换着不以为然的眼神。
她微微一笑,清越的声音在厅中响起:“今日与诸位论商道,先问三问——为何江南一匹素绫可换塞外十张羊皮?
为何同一窑瓷器,官窑价比民窑高三倍?
为何盐引一张,能让晋商倾家相争?”
台下静默片刻,一个站在中间、面容精明的学徒忽然躬身开口,语气带着几分刻意的恭敬:“小姐高论,小的愚钝,依小的浅见,不过是物以稀为贵罢了。
江南绫罗多,塞外皮毛少,自然价高。这……似乎也算不得什么深奥道理?”
他话音一落,几个与他相熟的学徒也微微点头,显然认为这小姑娘在故弄玄虚。
窗边的吴夫人眉头微蹙,吴三桂眼神一冷,正要开口,却见杨明凤不仅不怒,反而露出一丝赞许的笑意。
“这位学徒问得好,能看到‘稀缺’二字,已胜过寻常商贩。”她先肯定了对方,随即话锋一转:“但,若我告诉你,这‘稀缺’二字,并非天定,而是人为呢?”
那学徒一愣:“人为?”
“正是。”杨明凤命丑丫取来那个精致的皮质行囊:“譬如这个行囊,皮质工本,满京城能做的匠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成本不过五两。
若摆在街边,任人选购,十两已是顶天。此物,本身并不‘稀缺’。”
又一个站在前排、年纪稍长的学徒忍不住质疑:“小姐此言差矣,既然不稀缺,又如何能卖出高价?莫非强买强卖不成?”这话引得几声低低的窃笑。
杨明凤丝毫不恼,目光扫过众人:“若我将其仅制作十个,每个镌刻独有编号与暗记。
对外宣称,此乃‘太子妃赏菊宴同款’,非三品以上官眷,纵有千金亦不售卖。诸位再想想,它可还‘稀缺’?”
厅内顿时一片寂静,先前质疑的学徒也皱起眉头,陷入思索。
“这……”那精明学徒迟疑道,“若真如此,恐怕……会引起一些贵人的兴趣。”
“不止是兴趣。”杨明凤语气肯定,“届时,拥有它便不再是拥有一个行囊,而是拥有一种身份,一份殊荣。
物以稀为贵?不,是‘人以拥稀为贵’!”
她环视众人,声音清晰:“我们要创造的,就是这种‘拥有即显贵’的错觉,不,是事实!”
她转向吴夫人:“娘可记得前年江南进的缂丝团扇?
原本二十两的物件,因得了太后一句‘这花样倒是别致’的夸赞,内府将其定为‘贡余’。
限量流出二十柄,如今没有二百两,可能求得一柄?”
这个典故,还是她在温府与温夫人闲聊时候听到的,进宫缂丝团扇的,正在温夫人娘家江南袁氏。
吴夫人恍然大悟,击掌道:“是了!当时我还纳闷,同样的苏绣班子出的活计,怎么那批就忽然金贵起来了?原来就是凤儿说的这个道理!”
杨明凤点头,继续对学徒们说道:“这就叫‘品牌’!
徐记将来要做的,不是与街边摊贩争那三五文钱的利,而是要让我们出的货物,本身就成了金字招牌,成了身份的象征!
就像这皮包,将来不仅要分款式,更要分品级——银线镶边的供三品以上女眷,金线嵌珠的专供王府,寻常富户就是出千两也买不到!因为我们卖的,不是皮料,是‘体面’!”
这番石破天惊的言论,让所有学徒都目瞪口呆。
那个最初质疑的精明学徒,此刻满脸通红,忽然越众而出,深深一揖到底,声音带着激动和羞愧:“学生王知年,愚昧无知,妄加揣测,今日听小姐一席话,方知商海无涯,学无止境!
小姐之见,闻所未闻,却字字珠玑,令学生茅塞顿开!恳请小姐不吝赐教!”
他这一拜,身后三十四人再无犹豫,齐刷刷躬身:“恳请小姐赐教!”
吴三桂看着眼前景象,冷峻的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看向杨明凤的目光充满了激赏。
吴三辅更是激动地搓着手,低声道:“二哥,妹妹也太厉害了!几句话就把这些自以为是的家伙收拾得服服帖帖!”
杨明凤从容抬手:“诸位请起!商道漫漫,贵在经验交流,从今日起,我与在座诸位就经商之道进行连续十日的探讨……”
“谨受教!”这一次的回应,整齐划一,心悦诚服。
窗外晨光正好,映照着小姑娘沉静的面容。
吴三桂望着义妹,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这个看似纤弱的小女童掌中,握着远比千军万马更可怕的力量。
……
午后阳光正好,暖融融地洒在吴府后院的湖光山色间。
杨明凤用了午膳,便带着丑丫在湖边散步消食。
春意正浓,垂柳如烟,碧桃、海棠争相吐艳,蜂蝶翩跹,一派生机盎然。
主仆二人正沿着青石小径漫步,欣赏着满园春色,忽见前方一株开得正盛的白玉兰树下,转出一个袅娜的身影。
那人身着浅碧色比甲,素白罗裙,身段窈窕,眉目如画,正是被留在府中做了吴三桂婢女的陈圆圆。
她显然在此等候多时,一见杨明凤,便疾步上前,盈盈拜倒,未语泪先流,声音哽咽凄楚:“杨姑娘!求姑娘怜惜!”
杨明凤脚步一顿,眸光一闪,心中已然明了她的来意,面上却故作诧异,伸手虚扶道:“陈姑娘这是何故?快快请起。”
陈圆圆不肯起身,抬起一张梨花带雨的绝美面庞,哀哀泣道:“姑娘是极聪慧灵透之人,圆圆也不敢隐瞒。
自入府以来,将军……将军从未正眼瞧过圆圆,只将圆圆当作寻常粗使婢女一般冷落。
圆圆自知身份卑微,不敢有非分之想,只求将军给个通房的名分,能在府中有个安身立命之处,不至被人轻贱作践……”
她说着,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般滚落,真是我见犹怜。
“姑娘深得将军敬重,夫人也视姑娘如珍如宝,求姑娘……求姑娘在将军面前为圆圆美言几句。
哪怕……哪怕只是让将军知道有圆圆这个人,圆圆也感激不尽!”
她哭得身子微微发抖,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将一个渴望得到垂怜的弱女子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杨明凤看着她这副情状,心中却是冷笑。
她岂会不知这陈圆圆是二皇子精心安排的一步棋?
一个能搅动风云、让历史轨迹为之改变的红颜祸水,岂会真是这般柔弱无助?
更何况,她清楚地记得,在原本的历史走向中,正是眼前这个女子,间接导致了吴三桂“冲冠一怒为红颜”,引清军入关,加速了大明的覆亡。
此女,留不得!
心中杀机已动,杨明凤脸上却绽开一个温和无害的笑容。
她弯腰亲自将陈圆圆扶起,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同情与宽慰:“陈姑娘快别如此,真是折煞我了。
你这般品貌,兄长他……或许只是一时军务繁忙,未曾留意罢了。”
她轻轻拍了拍陈圆圆的手,声音柔和:“你的难处,我记下了!得空时,我自会向兄长提一提。”
陈圆圆闻言,眼中瞬间迸发出希望的光芒,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连连道谢:“多谢姑娘!多谢姑娘!姑娘大恩,圆圆没齿难忘!”
又宽慰了陈圆圆几句,看着她千恩万谢、步履略显轻快地离去。
杨明凤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目光变得幽深冰冷。
丑丫在一旁小声嘀咕:“小姐,您真打算帮她呀?我看她……不像个安分的。”
杨明凤望着陈圆圆消失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声音轻得只有两人能听见:“帮?自然要帮。等清理二皇子这颗毒瘤的时候,顺手将这颗埋在我兄长身边最危险的钉子,一并拔除了,岂不干净?”
“哦,小姐说的是!”丑丫恍然大悟,连连点头。
……
陈圆圆快步离开湖边,直到拐进一处假山背后的僻静角落。
确认四周无人,她才停下脚步,脸上那副在杨明凤面前强装出的柔弱感激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切的疲惫与隐忧。
她靠在冰凉的山石上,轻轻吁了口气,指尖无意识地绞着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