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瓦雷斯看向李知涯,语气里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邀请:“显然,李把总,您已经通过实力和行动,证明了您属于这一行列。
我们认为,您理当坐上餐桌。
与我们一起,分享吕宋这片土地带来的一切。”
李知涯闻言,不禁与身旁的张静媗交换了一个眼色。
两人目光一触即分,却已心照不宣。
那并非是对受邀“上餐桌”的欣喜或认同。
而是源于共同底层出身、对这番看似客气实则高高在上的“拉拢”与“餐桌论”的深刻鄙夷。
他们心照不宣的是:这帮殖民者狗东西,真他娘的该死!
这种情绪被完美地掩藏在平静的面容之下,并未让对面的富豪和翻译察觉分毫。
阿尔瓦雷斯似乎想进一步确认他们的“觉悟”,将话题抛了过来:“不知李把总,还有这位……
张小姐,对于文明世界的构建,以及维持一个……
嗯,稳定的秩序,有何高见?”
李知涯心中冷笑,面上不动声色,正在心里斟酌着如何虚与委蛇。
旁边的张静媗却像是等不及了。
她刻意粗鲁地用手背擦了擦其实嘴角,急不可耐地开口,声音沙哑:“这还用说嘛?多简单的事儿!谁拳头大谁有理,谁有理谁说了算呗!”
她这话看似粗俗直白,毫无文饰,仿佛是底层混混的逻辑。
实则经过考量,精准地切中了这些崇尚实力的殖民者和既得利益者的下怀。
果然,在听完翻译的转述后,阿尔瓦雷斯忍不住笑了起来。
笑容里带着一丝“孺子可教”的意味:“张小姐快人快语,很有意思。
不过,其中道理,倒也不必非得说得如此……直白。
况且,我们的愿景,是希望将这种维持秩序的力量,一直掌握在真正的‘文明人’手中。”
张静媗听完翻译特意强调的“文明人”三个字,眨了眨眼。
故意指着自己的鼻子,看看富豪,又看看李知涯。
一脸“天真”地问:“我不文明吗?”
李知涯掩口轻咳一声,未做回答。
但这沉默本身,就是一种回答了。
张静媗立刻冲他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嘴里还不满地“啧”了一声。
她这番故作姿态的插科打诨,引得那位不苟言笑的华商翻译都露出了些许轻松的笑意,茶室内的气氛似乎缓和了不少。
就在张静媗看似胡闹,实则为争取思考时间的时候,李知涯心中已经如同明镜一般。
他大致摸清了这个秘密结社,或者说阿尔瓦雷斯所代表的这类人的路数。
在这帮人构建的认知图景里,这世上的人被清晰地划分为两个阶层——
极少数的“精英”,他们自诩为文明的代表,理应是世界的统治者与利益的分配者。
而占人口绝大多数的其他人,在他们眼中,或许连完整的人都算不上,更像是用于劳动、生产和创造价值的“牲畜”。
他们口中所谓“构建文明秩序”、“确保力量掌握在文明人手中”的终极愿景。
抛开所有华丽的辞藻和文明的伪装。
其核心目的,无非就是要将整个世界,打造成一个壁垒森严、等级分明的巨大围场。
他们是围场外的牧羊人,而其他所有人,都是圈里的羊。
想到这里,李知涯端起茶杯。
借着氤氲的热气,掩去了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冰冷锋芒。
待啜了口茶,李知涯又轻轻放下茶杯。
目光转向阿尔瓦雷斯,语气平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阿尔瓦雷斯先生,我冒昧地问一句——
既然阁下所描绘的愿景,是构建一个由团结的精英共同主导的秩序世界。
那为什么,泰西诸国之间还频繁攻伐不止,彼此倾轧呢?
这……岂不是很矛盾吗?”
负责翻译的华商闻听此言,面上亦不禁掠过一丝迷惑。
但他职业素养极高,很快便将李知涯的话准确转译。
阿尔瓦雷斯听完,眉头先是微微一蹙,似在思索如何应对这个看似简单实则尖锐的问题。
片刻后,他才通过翻译,用一种从容不迫的语调解释:“李大人这个问题提得很好。
泰西诸国之间的竞争,可以视作一种……
必要的遴选与整合过程。
正如精铁需要锤炼。
最优秀的理念与力量,也需要在适当的竞争中得以彰显。
这并非无谓的内耗,而是为了最终整合出最合适、最强大的主宰者体系。
当利益版图正式划定,共识达成。
那些经过考验的家族与力量,自然会成为新秩序的基石,引领文明走向稳定与繁荣……
那将是万世不易的根基。”
他的话语包裹在文明的糖衣下,但核心依旧是对权力和资源永久占有的渴望。
李知涯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恍然和些许谨慎的神色:“原来如此。
既然泰西诸国尚未整合完成,主宰者亦未明确……
那我不妨先等一等,看一看。”
他紧接着话锋一转,给自己留足了余地:“倒没别的意思。
实在是我连自己在这兵马司把总的位子能否坐得长久都不敢保证。
根基浅薄,又岂敢轻易接受您的……‘青睐’?
您说,有没有道理?”
他用“青睐”一词,既点明了对方的招揽之意,又显得自己谦卑而审慎。
阿尔瓦雷斯闻言,脸上不禁闪过一丝错愕。
他大概没料到李知涯会如此直接地以自身“不稳”为由婉拒。
但他城府极深,很快便恢复了常态。
接着通过翻译表示:“既然李把总这样说,那我也不好强求。
就把一切交给时间吧。
或许再过一段日子,局势明朗些,你会重新考虑我的提议。”
随后将目光转向张静媗,语气依旧温和:“下面……张女士……”
张静媗失笑,像是听到了什么新鲜词:“你叫我什么?
张女士?
这称呼倒是头回听说,怪别扭的。”
华商翻译微笑着解释:“没错,张女士——这是泰西诸国对身份尊贵女子的惯用敬称。”
他顺势问道:“那么,张女士,您对我们这个……致力于未来秩序的大家庭,是否有兴趣呢?”
李知涯在一旁看着,心里略有些紧张,不知这丫头是真的还是演的。
只见张静媗抱着胳膊,低头斜睨着眼前的茶几,神色怅惘中带着点自嘲:“我啊?
打从记事起就在街面上混饭吃,坑蒙拐骗……哦不对,是劫富济贫!
唉……却从未体验过身处一个所谓的‘家’里是什么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