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知涯这边,气氛却莫名松弛了些。
“啧,”迭戈·门德斯却咂了下嘴,挪开视线,语气里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轻松,“至少……他们没有伤害小孩子的性命,不是幺?”
他这话象是说给所有人听,但更象是为自己不敢正面冲突找补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一个膀大腰圆、练硬气功出身的寻经者哼了一声,低声对同伴嘀咕:“这算个鸟?比咱小时候蹲马步、顶水缸轻松多了。”
而那群佛郎机水手则聚在一起,交头接耳,面色凝重地快速商议着。
很快,一名资格较老的船长走到迭戈身边,压低声用葡语急速地说了一串话。
迭戈听着,眉头越皱越紧,不时点头。
他转向李知涯,汉语说得有点磕巴,带着浓重的异域腔调:“李,窝们的麻烦,可能才刚开始。”
李知涯的目光从那些摇摇欲坠的孩子身上收回,斜睨着他:“怎么说?”
“泥看——”
迭戈进行解释:“这里是东番岛北部。
看这群和兰衰仔的鬼样,丢盔卸甲。这说明什莫?
说明明军肯定已经登陆,而且打到了离这里不远的南方!
说不定,整个东番岛,很快都要归大明啦!”
他喘了口气,继续道:“窝们再拖下去,大明的水师或者陆军可能就要来!他们收拾完和兰人,下一个会收拾谁?”
随后迭戈指了指码头方向,语气急促:“还游另一种更糟的情况!
万一这群输红了眼的和兰兵,不甘心失败,要强行征用窝们的船呢?
他们人不比窝们少多少,火器也不少!
真打起来,窝们拼死拼活从松江搞来的净石,窝们的船,可就全都、全都……
葬送在这里了!”
他双手一摊,做了个“完蛋”的手势。
李知涯沉默着,脸上的肌肉绷紧了一瞬。
接着低头,看了一眼自己一直紧紧握住腰间短铳枪柄的右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几秒后,理智让他缓缓松开了手,吐出一口浊气。
“有道理。”
李知涯声音干涩,几乎听不出情绪。
目标是下南洋,谋求发展,并寻找根治五行疫的可能,绝不能折在这里。
“走。”
他吐出这个字,不再看那片空地。
众人心领神会,尽量压低身形,借着货物和棚屋的阴影,悄无声息地快速向码头退去。
脚步放轻,武器贴身,生怕引起那群和兰兵的注意。
然而,他们这一行几百人的动静,终究还是太大了。
刚走出不到百米,身背后就传来一声带着疑惑的、用和兰语发出的喝问。
没人听懂,但所有人都听出了那声音里的警觉。
也没人回头,众人脚步反而加快了几分,几乎变成了小跑。
背后的呼喝声立刻变大,变得更加严厉,带着明显的警告意味,并且响起了不止一个声音,还有杂乱的脚步声似乎追了过来。
“快!”迭戈用葡语低吼了一句,水手们几乎要跑起来。
就在他们离栈桥只有十几步远的时候——
“砰!”
一声火铳鸣响,撕裂了紧张的空气!
铅弹呼啸着,打在众人脚边的沙地上,溅起一蓬尘土。
所有人的动作,像被瞬间冻结了一样,猛地僵在了原地。
倒霉!
李知涯心里暗骂一声,动作却不敢再快一分。
所有人如同被施了定身咒,缓缓转过身。
一队约莫七八个和兰士兵,带着十几个战战兢兢的二鬼子翻译和仆从军,端着火铳快步逼近,警惕地打量着这群形迹可疑的外来者。
他们的目光扫过李知涯等人明显不同于土著的衣着,最后落在远处船只隐约可见的佛郎机旗帜上。
领头的和兰军官对二鬼子翻译嘟囔了几句。
那翻译连忙上前几步,用带着口音但还算能听懂的葡语喊道:“你们!什么人?来这里做什么?”
迭戈·门德斯深吸一口气,脸上挤出商人的职业笑容,上前结结巴巴地回答:“窝、窝们是商人!和平的商人!路过这里,补充淡水食物……”
李知涯低声问:“你跟他说什么?”
迭戈侧头飞快答道:“窝跟他们说窝们是商船——事实也是如此。”
事实?
李知涯听了简直想笑。
一队洗劫了松江豪族净石仓、跟朝廷巡防营干过仗、用火炮把黄浦江码头轰得一片狼藉的“商船”?
这谎扯得他自己都不信。
果然,跟一帮刚吃了败仗、穷途末路只想捞最后一票的和兰士兵说你们是佛郎机的商队,那就跟告诉对方“我是奶油肉丸,请别吃我”没多大区别。
和兰士兵们的眼睛里立刻闪烁出毫不掩饰的贪婪光芒,像饿狼见了血。
那领头的军官兴奋地冲空地上还在看管小孩的同袍一阵吆喝。
其他和兰兵纷纷起身,丢下鞭子,抓起武器,脸上带着邪性的笑意围拢过来,人数瞬间多了两倍不止。
这下连翻译都省了。
那和兰军官不耐烦地直接打手势,动作粗暴而明确——
放下武器!交出所有货物!船只由我们接管!然后,你们,跟我们走,去当炮灰!
李知涯虽听不懂一个和兰单词,却精确无比地理解了这群殖民强盗的意图——明抢。
当然不光是他。
所有同伴、寻经者、连同那些佛郎机水手,全都明白了。
束手就擒?
绝无可能!
“铿铿锵锵!”
一片利刃出鞘、火铳抬起的声响。
这边所有人也立刻亮出兵器,长短火铳对准前方,刀剑映着海光,与和兰军队紧张对峙。
空气瞬间绷紧,充满了火药味,仿佛一点火星就能彻底爆炸。
但佛郎机水手们毕竟不是正规军。
面对人数或许稍逊、但明显更训练有素、杀气腾腾的和兰老兵(尽管是败兵),手心不免冒汗,眼神里透出恐慌。
迭戈·门德斯额头见汗,张开双臂还想做最后努力,试图用葡语混合着生硬汉语解释:“误会!朋友!窝们可以谈谈……生意……”
“砰!”
一声火铳警告性地打响,子弹擦着迭戈的脚边飞过,溅起沙子,逼得他连连后退,险些摔倒。
说白了,这群和兰人是铁了心要明抢,根本不想谈。
关键时刻,李知涯灵光一闪,猛地摘下腰间那块牙牌,往前一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