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未央语速渐快,带着后怕、愤懑,情绪饱满,逻辑清晰——
“臣妾在教中时日稍长,便渐渐发觉不对。
那些教中头目,行事诡秘,且极其迷信方术谶语。
他们不知从何处听得一句‘东南有圣人出’的荒唐谣言。
便如同疯魔了一般,在江南各地四处寻访有几分姿色或是机敏的年轻男女。
企图将其包装成所谓的‘圣人’或‘圣女’,以愚弄信众,扩张势力!”
她语气中适时地带上了一丝荒谬感。
“可笑的是,据臣妾所知。
他们之前精心挑选、着力包装的几个所谓‘圣人’,往往刚有些名气,便迅速被官府侦知,一一捉拿归案。
倒使得他们教中骨干折损甚重。”
柳未央稍作停顿,仿佛在回忆那段不堪的往事,声音转为凄然与自伤——
“吃了几次大亏后,他们便学乖了。
不再将所有赌注压在一人身上,转而采取广撒网、多培养的策略。
在教外,或是寻找那些并非核心成员、易于控制的孤弱女子,暗中观察培养,以备不时之需。
臣妾……臣妾便是那时,在他们一次装神弄鬼的跳神扶乩之后,被他们莫名其妙选中,意欲将臣妾培养成什么劳什子‘圣女’……
据臣妾后来所知,如臣妾这般被他们选中,或明或暗进行培养的女子,在江南各地,尚有数人之多!
皆是为他们这荒谬图谋所准备的、随时可以牺牲抛弃的傀儡!”
说到动情处,她声音哽咽,带着深深的绝望与后怕——
“臣妾惊惧交加,深知此乃抄家灭族之祸!
一旦卷入其中,绝无善终!
这才狠下心,寻了个机会,带着弟弟拼死逃离江南那片是非之地,远走江陵,隐姓埋名。
只求能彻底摆脱此等邪教纠缠,过几天安生日子。
谁知……谁知他们势力盘根错节,阴魂不散!
即便臣妾侥幸得蒙天恩,被选为惠王妃,他们……
他们仍不肯放过臣妾!”
柳未央肩膀微微颤抖,仿佛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与恐惧。
“他们不断派人暗中接触,威逼利诱,让臣妾为他们所用。
见臣妾不肯就范,便使出下作手段——
四处散播臣妾的污糟谣言,刻意败坏臣妾名节!
他们就是想让王爷厌弃臣妾,让皇室蒙羞,将臣妾逐出王府!
一旦臣妾失去王妃身份,无所依凭,便能重新落入他们的魔掌,任由他们摆布!
陛下……陛下!
臣妾一介弱质女流,势单力薄,如何能与这等根深蒂固、行事狠辣的邪教抗衡?
臣妾日夜忧惧,如履薄冰……
今日陛下垂询,臣妾不敢再有隐瞒,唯有将满腹冤屈尽数陈于陛下面前!
唯有陛下天威,方能斩妖除邪,救臣妾于水火啊!”
言罢,柳未央俯身再拜,额头轻轻抵在冰冷的地砖上,肩头因压抑的抽泣而微微耸动。
一番话情真意切,细节丰满,逻辑缜密。
硬生生将她自己从一个可能深度参与、甚至主导某些阴谋的“圣人”候选。
彻底扭转为一个年幼无知被骗、及时醒悟逃离、如今被邪教苦苦纠缠报复的无辜受害者。
甚至还是一个勇于反抗邪教势力的“勇士”。
角落的阴影里,丹华散人微微颔首。
他之前观测到的那丝缠绕在柳未央身上、吉凶难测的诡异气息。
在她这番声泪俱下的陈述中。
似乎被一种强烈的“委屈”与“冤屈”的“气”所暂时冲淡、覆盖了。
他对着御座方向,几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泰衡帝静默地看着伏在地上那纤细柔弱、仿佛不堪一击的身影。
殿内一时间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
只剩下柳未央极力压抑的、细微的抽泣声,以及香炉中龙涎香燃烧时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袅袅青烟盘旋上升,将御座之上皇帝的面容遮掩得有些模糊不清,难以揣测其真实情绪。
半晌,那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声音,才终于再次响起,打破了沉寂。
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太多的喜怒。
“原来如此……想不到王妃身后,竟还有这般曲折隐情,倒是朕,先前有所不知了。”
泰衡帝略一停顿,缓缓道:“起来吧。这般跪着,像什么话。”
等看着柳未央依言艰难起身,重新坐回绣墩。
泰衡帝才继续开口,语气似乎温和了些许:“王妃受委屈了。”
“臣妾……谢陛下体恤。”
柳未央的声音轻如蚊蚋,却又恰到好处地带着几分颤抖。
她起身的动作极其缓慢,仿佛每寸筋骨都在承受着无形的重压。
裙摆在青砖地面上旋开一道涟漪。
当她终于落座时,指尖还刻意在绣墩扶手上停留片刻,好让皇帝看清那微不可察的颤抖。
泰衡帝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柳未央。
他摩挲着手中那枚羊脂玉扳指,指腹感受着玉石温润的质地。
殿内只听得见更漏滴答,和远处隐约传来的宫人脚步声。
“既言受制于人,”皇帝终于开口,声音在空旷的殿宇中回荡,“像你这般的‘圣女’,应当不止一人?”
柳未央的呼吸骤然急促。
她垂在袖中的手悄悄攥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借着这份刺痛让自己保持清醒。
“将你知晓的姓名、教中骨干,俱实道来。朕须得印证。”
天子的语气仍是缓的,但每个字都像淬冰的银针,精准地扎在她耳膜上。
“臣妾明白。”
柳未央倏然抬头。
眼底水光潋滟,恰如其分地展现出一个弱质女流应有的惊惶与决绝:“愿具名以证清白。”
当两个小太监抬着紫榆木卷云纹案几进来时。
浓郁的松烟墨香顿时在龙涎香的馥郁中撕开一道裂隙。
柳未央执起那支狼毫笔,指尖在笔杆上微微发白。
她蘸墨的动作极其优雅,腕底却行云流水——
这是她在戏班中习得的本事,既要展现楚楚可怜之态,又不能皇家体统。
她落笔时心思电转,刻意在名单中掺入三名早已病殁的教徒,又将海州分坛的主簿改为总坛执事。
这些细微的改动足以证明她的“诚意”,又不会真正伤及教中根本。
待她呈上那张洒金笺纸时,还不忘轻蹙蛾眉,添上一句:“总坛似在海州三教堂……只是当地百姓皆言未见此建筑,许是臣妾当年受训时记忆有误……”
“或在地下。”泰衡帝扫过名单,随手用青玉貔貅镇纸压住,动作轻描淡写,“若查证属实,自当还你清白。若有出入……”
“臣妾唯死明志!”柳未央倏然跪地,语调决然。
“明志不必。”
天子喉间滚出低沉的笑意,那笑声里带着几分玩味——
“以正视听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