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汀姆岛早已不是普通海岛。
自十三年前吕宋大屠杀之后,那里就变成了以西巴尼亚殖民当局用作流放与奴役的地方。
许多在那场浩劫中侥幸活下来的华人,并未获得自由,而是被冠以各种莫须有的罪名,被没收全部财产后,像牲畜一样被驱赶至这座孤岛上。
岛上没有监狱的高墙,因为四周的大海就是最坚固的牢笼。
他们被强迫从事最繁重的劳役——
每日顶着烈日煮海为盐,或是弯腰在贫瘠的土地上种植甘蔗,却连最基本的温饱都难以维持。
疾病、劳累、虐待是家常便饭。
一旦有人病倒或受伤,失去劳动能力,等待他们的往往不是救治,而是冷酷的处决,尸体直接被抛入大海。
他们过的日子,与传闻中西洋人在新大陆奴役的黑奴别无二致。
船上众人听着玄虚转述,脸色都阴沉下来。
吴振湘呼吸粗重,额角的金属护额在阳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他仿佛又看到了记忆深处岷埠街头的血色。
曾全维咬紧了嘴唇,手指下意识地摸向藏着匕首的腰间。
连一向现实的迭戈船长也皱紧了眉头,默默在胸前画了个十字。
而这两名男子,正是在这种人间地狱里苦苦挣扎了多年的囚徒。
长达九年的隐忍与密谋,他们利用一切可能的机会,偷偷收集零碎木料、捆绑的绳索,一点一点,在看守的眼皮底下,像老鼠囤积过冬粮一样,拼凑出了一艘脆弱的小木筏。
他们赌上性命,趁着看守松懈的机会,推着木筏冲入大海,拼命划桨,只为了能有一线生机抵达大明土地,将岛上的惨状公之于众,祈求来自同胞的救援。
然而他们出海不久,就被一个浪头打翻。
若非恰好遇上李知涯所在的船队,此刻他们估计早已经喂了王八。
“早在我们二人出海之前,岛上同胞就说好的:只要能遇上肯救大家脱离苦海的好心人,不管什么条件,大家都答应!”
那两名幸存者说完后,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只剩下眼中哀求的光,死死盯着能决定他们以及岛上数百同胞命运的李知涯。
甲板上寂静无声,只有海风呜咽。
李知涯沉默着,目光扫过众人——
吴振湘压抑的愤怒,耿异紧握的拳头,常宁子难得严肃的脸,张静媗眼中的火光,甚至迭戈眼中那一丝复杂的人性微光。
他最后将目光投向东方,那座看似祥和的绿色岛屿,此刻在他眼中,却仿佛笼罩着一层血色的迷雾。
同胞落难,血脉相连,自然是要救的。
这几乎是不需要犹豫的本能。
但李知涯的理智却在疯狂敲响警钟。
吴振湘血泪交织的往事瞬间涌入脑海——
那些岷埠的华人富商,平日里称兄道弟,关键时刻为了自保或是向殖民者表忠心,捅起自己人来比谁都狠!
还有那些普通侨民,听风就是雨。
殖民者稍微给点虚假的承诺或是制造一点恐慌,就能让他们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甚至自相践踏。
完美符合“科学养猪”的套路。
真是代代都上当,当当都一样!
他甚至恶意地揣测:岛上那些受苦受难的同胞里,会不会也藏着几个准备拿救援者的人头去换自由的“聪明人”?
一想到自己可能拼死拼活救出一群白眼狼,反过头来再被他们联合岛上的西班牙鬼子(或者可能存在的倭人看守)狠狠啃上一口。
李知涯对这些素未谋面华人的内心同情分,免不了要哗啦啦直接扣到三星以下。
心下里这么冷硬地想着,脸上的那点温和也迅速消退,脸子跟着就拉下来了,显得格外冷峻。
他看向那两名眼中充满期盼的落难者,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硬度:“想让我帮你们,可以。
但我不是开善堂的,做事有我的规矩。
刚刚你们说,只要肯救援,什么条件都答应,可否当真?
仅你二人允诺,能否代表所有人?”
两名侨民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救命恩人会如此直接。
但求生的本能和对岛上同伴的牵挂让他们立刻点头:“自然当真!
我二人本就是大家伙选出来向外求援的,绝对作数!
至于什么条件恩公只管讲!
我们对妈祖发誓,凡是答应恩公的,必当竭力而为!”
李知涯这才微微点头,竖起一根手指,条理清晰地说道——
“第一,从援救开始,到整个行动结束,所有华人一切行动都必须无条件听从我的指挥。
我要的是绝对的服从,不能有任何议论或阳奉阴违。
能做到吗?”
其中一个侨民急忙回答:“能!一定能!
恩公,岛上同胞衣不蔽体、手无寸铁,早就被折磨得没了心气,如今只求活命!
有人能带头救命,自然唯您马首是瞻,这当然没问题!”
“好。”李知涯点点头,竖起第二根手指,“第二,不论你们之前在岛上是什么身份,是富商巨贾还是寻常百姓,救出来之后,一律要编入我的堂口。往后的日子,也要服从组织的管理,共同行事。”
因为就在前一天,经过与耿异、常宁子、曾全维等核心伙伴的商议,李知涯已经接受了吴振湘的正式邀请。
随后在玄虚和尚的见证下,举行了一个简单却郑重的仪式,接过了代表“申字堂”行脚堂主的信物。
原来的申字堂在之前与朝廷的斗争中已然覆灭,他算是重建了这支力量。
而那侨民本就是闽粤沿海出身,对帮会社团这类组织非但不排斥,反而觉得是天经地义的依靠。
他闻言甚至露出一丝喜色:“应该的!应该的!
报团取暖,才有活路!
能有组织收留,是天大的好事!
恩公,第三个条件是什么?”
李知涯目光微凝,正要竖起第三根手指开口。
“李!”一旁的迭戈·门德斯像是憋了很久,终于忍不住插话,脸上带着明显的为难和紧张,“有件事……窝、窝必须得说!”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集中到这位佛郎机船长身上。
迭戈深吸一口气,努力组织着语言,他的汉语变得比平时更磕巴:“泥要救泥们的同胞……
窝,窝个人不反对!
上帝见证,这是仁慈的行为!
但是……”
他加重了语气,双手比划着,“窝不能帮泥打以西巴尼亚人!绝对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