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花朵
蔡寞琰2025-03-12 11:1111,129

1

时至今日,我仍会问村里的老人:“是否见证过开了三十年的花——一粒种子发芽、开花、结果,循环往复,三十年后还绽放在枝丫上?”

老人们疑惑:“按理说可以,种子不就是这样从过去传下来的吗?反正集市上有种子可以买。”

那日,一位老婆婆在丽日下打瞌睡,在听见我的疑惑后,手中原本垂落的蒲扇又摇动起来,嘴里哼着我听不清的戏曲,而后从凳子上缓缓起身,望向对面的青山道:“漫山遍野的花,从我做姑娘时开始,荣一棵,枯一棵,到底还是那一棵。只是满崽,你想问的应该不是它们。”

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

我依稀记得自己五六岁时,缺着牙,顶着西瓜皮头到处跑。那几个春夏,我总会去自家菜园守着各种花开,冬瓜花、南瓜花、黄瓜花、西葫芦花……尤其是南瓜花,它们在我眼里是宝贝,一朵也不希望掉落。有时刮大风,我会特意跑菜园蹲地里用手护着花儿。

那年我第一次遇到“小偷”,一个膝盖处打着补丁,脚上穿着凉鞋,头上扎着冲天辫的女孩。我与祖母去菜园时,只见她像一只轻盈的蜻蜓,正在摘我们的花,嘴角的笑意也像开了的小花。

祖母怕吓着她,示意我不要喊叫,还说:“小孩不能受惊吓,不然魂会跑掉。”我们就在石墙边静静地看着。当女孩背着一篮子花儿出来时,我还是忍不住像抓蜻蜓的翅膀一样,用右手大拇指和食指夹住她的衣角,眼里噙满了泪珠——她摘的花儿实在太多了,都快满了。她一下挣脱跑开了。

祖母这时才朝她喊:“慢点跑,花都掉了,还有凉鞋也落了一只,没人怪你。”她这才回头,红着脸,低着头缓缓向我们走近。

我哭着捡起掉落在地上的花,让她赔。祖母捡起她的凉鞋轻声道:“花摘了还会长,你不穿鞋,地上的玻璃、刮片扎着你可怎么办?”

女孩穿上凉鞋,走路反而一瘸一拐,原来是凉鞋带子断了。我当即不哭了,幸灾乐祸道:“我们扯平了,你走吧。”

她却提着鞋子过来拉祖母的手撒娇:“奶奶,我能不能去你家喝碗水?”

我挡在女孩面前想要阻止她,却发现她的个头比我高不少,便踮起脚尖昂首挺胸道:“你还敢去我家?”她丝毫不怵,对我扮鬼脸、吐舌头:“就要去,有什么不敢的!”祖母便背上竹篮,一手拉着我一手拉着她往家里走。路上她还嘲笑我:“屁大点事,就知道哭,一点用都没有。”

我捏祖母的手:“这个姐姐欺负我,骂我没用。”祖母没有理会我:“哎哟,耳屎都被吵出来了。”接着又问女孩:“你是哪里的呀,怎么没见过你?”我在一旁添油加醋:“好啦,你完蛋了。奶奶要帮我出头了,问清楚你的地方后,就去你家找你爸妈告状,你等着向我求饶吧。”

女孩大大方方,说她叫细枝,今年七岁半,是隔壁村的,连住在几组几号,其父母的名字,以及是做什么手艺的,都一一说了出来,说完对我做出一个挑衅的表情:“你记得住么?”

一进家门,细枝提着凉鞋直奔灶屋,像在自己家一样,熟练地拿掉煤炉上的水壶,将火钳插在蜂窝煤上,待火钳烧红,她便将凉鞋断裂处烫软,一股臭味过后,凉鞋带子便被接好了。

细枝长吁一口气:“这下不用挨打了。”见我捂着鼻子,她瞪我:“你去我家告状呀,快点,我才不怕。”我哼一声,接着一字不落地说出了她家的地址,“你不要以为我找不到”。

“行啊,那现在就跟我走,我告诉你,去我家的路上要经过一片坟地。”细枝凑上来,我听了忙往后退:“等下我让爷爷带我去。”

细枝笑着跟祖母告别:“谢谢奶奶。”

祖母一进灶屋就忙个不停,却在细枝要走时停下来留她:“既然进屋了,就吃完饭再回去。”细枝一听奶奶留她,毫不客气:“反正我也饿了。”说着就坐到灶膛前,眨眼间卷了一堆草包。灶膛火旺,少有烟子,祖母将切好的菜下锅,滋滋作响,二人一言不发,像搭档了很久的祖孙俩,很快一道喷香的菜便盛于碗中。

因要等祖父回家才吃饭,祖母怕菜凉了,掀开另一个灶台的锅盖,细枝见了连忙起身将菜端了进去。

我趴在四方桌上吹口琴玩,晃荡双腿,面前摆着一盘透亮的樱桃。祖母让我拿给细枝吃。我回道:“酸牙,不吃。”细枝敲了敲火钳,靠墙感叹:“有人就是八字好,让人羡慕,不像我,说是父母上辈子该(欠)我的,这辈子偏要来当个惹人厌的讨债鬼。”祖母将樱桃端到细枝面前:“你们都是刚出土的嫩笋,八字都好,天天新模样,什么上辈子、这辈子,都远着呢!”

细枝狼吞虎咽地吃樱桃,当她发现盘子里只剩下最后一颗时,忸怩不安,低头对祖母道:“太好吃了,没忍住。我在家通常都是吃这最后一颗,有时还会被抢走。”

“小孩子就是要能吃。”祖母又看向我道:“就你挑食,这也不吃,那也不吃,身上不长肉,瘦得跟竹竿似的。”

在学校上课的祖父回来了,我跑过抱着他撒娇:“细枝欺负我,奶奶还留她在家里吃饭。”祖父将我抱回凳子上,从口袋里摸出两支“粉笔糖”,还有几粒红枣,让我给细枝分一半:“既然是奶奶请来家里吃饭的,那就是客,不能失了礼数,你没有在姐姐面前瞎胡闹吧?”

细枝听了,直咽口水,双眼却一直盯着祖父手上的图画书:“爷爷,您还有没有多余的图画书?有的话,我给您洗碗、扫地、莳田、喂猪都可以,我好喜欢看图画书,喜欢彩色的东西。”

祖父二话不说,将书给了细枝,还特意去书房拿来一沓宣纸、一盒蜡笔、几支铅笔,连同糖果一起给她,说他喜欢爱学习的孩子。细枝一把将祖父给的东西揣怀里,马上手忙脚乱地四处找扫把,说现在就开始扫地、洗碗。祖母拉细枝上桌吃饭,说吃饭时不好扫地,到处都是灰。细枝便又忙着要给我们每个人装饭。

饭前,祖父照例要考我当天学过的生字、诗词、以及算术。我极不耐烦地答了,说要不是为了吃好菜,我才不跟爷爷奶奶一起住。细枝在一旁看得满脸艳羡:“有人教,有人问,真好啊。原来我老是被骂‘蠢得像猪一样’,看来不是我一个人的问题,大人和大人之间也不一样。”

祖母发现细枝吃饭时不怎么夹菜,一片肉要咬成几次吃,就着辣椒狼吞虎咽地扒饭,便不停地往细枝碗里夹菜,让她敞开肚子吃。细枝说,这是她第一次这么痛快地吃饭:“在家里即便是过年,吃着饭也会挨骂。”

当夕阳跨过门槛,爬上桌,贴到细枝脸上时,她已经吃下了三碗饭。而我早已放下碗筷,在堂屋里疯跑。祖父祖母比我更早吃完,为了等细枝,让她敞开吃,他们特意在碗里留了几口饭慢慢吃,祖母还念叨我:“总是剩饭剩菜,剩下的饭菜第二天又不吃。”

细枝吃完,揉了揉肚子,便争着收拾桌子。祖母连忙劝阻,让我带着细枝再去一趟菜园,多摘点紫苏回来。我嘟着嘴,说不认识。细枝说她知道,拉着我出了门。她一路都在感叹:“难怪就你们家菜园子的花开得最多,最好看,看起来也最好吃。你真的要懂事一点,要知足啊!”

当我们将紫苏采摘回家,夕阳收起余晖,虫子唧唧叫,细枝说她也该回家了,声音有些哽咽。祖母将紫苏放进细枝的篮子里,说做“咸花朵”一定要加紫苏,不然就不是那个味道了。

细枝背着篮子,依依不舍,我这才发现篮子挎在她肩上,依旧拖着地。祖父正好想散步,便拿了手电筒,领着我一起送细枝。路上,细枝话又多了起来,还唱起了歌。我打开手电筒扮鬼脸吓唬她,她却说:“你的手电筒真亮,不像我家的那个破东西,要敲几下才亮,还不如萤火虫,照了反而看不见路。爸妈说什么东西到我手上就坏,这也能怪到我身上。”

去细枝家的路上,要经过一棵参天古树,古树枝干遒劲,上面贴满了求神的红布。旁边还有一座小庙,不及我高,附近有一堆未燃尽的纸钱。我紧攥住祖父的手,说害怕。细枝却对着古树鞠躬,嘴里念念有词。

走过古树,我便感觉天宽地阔,似乎周围又亮堂起来。而细枝却是一脸凝重,东张西望,整个身子蜷缩一团。过了一会儿,她指着一座房子道:“那就是我家了,我还不能请你们进去喝杯茶,没有瓜子、花生打发,实在对不住。以后我有自己的地方了,一定请你们来做客,做一桌子菜,还要打发你们一篮子煮鸡蛋,还有甜酒。”

祖父说:“回去吧,你爸妈应该担心你了。”

细枝紧紧抓住篮子:“他们从来不找我,回去早晚都会挨骂,反正一到家门口,就像过阎王殿。”

果然没过多久,我就听见了摔东西,打骂细枝的声音:“你个‘产难鬼’,还晓得归屋,死在外头算了。”我听了直打寒颤,让祖父去管管。祖父背着手往前走:“管不了的,等下我们多管闲事,他们会变本加厉地同细枝撒气。”

回到家,我将路上的所见所闻讲给祖母听,说我都放了细枝一马,她还是没能逃过一劫。祖母说:“那孩子太能干了,一看就知道平时遭了不少罪,才落得如此灵泛、能干。看不下去。”

2

一段时间后,我将这句话说给细枝听,说我祖母不识字,这辈子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南岳衡山,她将这世间一切疾苦都看在眼里,总是心疼每一个不被关注、不被爱的人,以及猫狗花儿。

细枝听了,埋头痛哭。因为她再来我家时,祖母不在了,一个小感冒,郎中却下错了药。接着我的父亲也意外身亡,家里乱糟糟一片,呼天抢地。那时我不大懂得悲伤,只是觉得累,跟着大人奔走应付各种仪式。

身边的亲戚不再轻言细语地与我说话,世界突然就变得粗暴了。村里的小孩似乎与大人一样,长着一张趋炎附势的脸,手舞足蹈地追着我看笑话,极尽嘲弄。我也终于不再是曾经那个肆无忌惮的孩子了。

祖母的遗像就挂在神龛上,细枝脸上看不到悲伤,她双手合掌,大声喊:“奶奶好啊,我又来了。”祖母的短发一丝不苟,一脸慈祥,仿佛在说:“来了好,稍等一会儿,我这就去做饭。”

细枝拉着我往菜园跑,直到看到里面一片荒芜,连杂草都东倒西歪,架子上不见花儿,只有枯藤,她在墙边蹲了下去:“奶奶真不在了,我长这么大,就只吃过一餐自在满足的饭菜。”

灶屋里的柴草也没了,之前祖母在山上砍的柴,在连续办了两场丧事后,都烧光了,曾经光亮的灶台也落了灰。祖母走后,祖父只在煤炉上炒菜,他经常一言不发,眼泪掉在锅里,滋滋作响。

这次来,细枝带来了“咸花朵”,是用我家菜园里的花做的,黄灿灿的。她将紫苏与辣椒剁碎,撒盐,加些许米粉和在一块搅拌均匀,再用勺子将这些东西放在花朵中间,一片一片地包裹起来,晒干。晒干了的咸花朵呈黄褐色,不那么好看,却容易保存,只要用塑料袋或者坛子密封好,一两年都不会坏。

细枝坚持要用柴火给我炒咸花朵,她套上祖母的围裙,没有柴草,就去后山捡。我怔怔地望着她忙碌的样子,像是看到八岁的祖母又回到了灶台前,动作依旧娴熟,只是家里分外冷清。

炒咸花朵很简单,热油下锅,小火,将其煎脆即可出锅。嚼开外面包裹的干花,稀碎的辣椒与紫苏落入口中,刺激味蕾,确实下饭。但是细枝终究不是祖母,她来到这个世上才八年,个子才刚够着灶台。她煎的咸花朵焦了,花朵、紫苏、辣椒被烧成一团,只有咸味。

看着黑乎乎的咸花朵,我顿住了。细枝却似乎习以为常:“就是要用花朵包着咸味,把饭吃下去,才有力气干活,光吃盐可吃不下。”

我不解:“爷爷曾说吃菜不宜过咸,油炸的食物要少吃,汤汁要浓。再说我们还是孩子,用不着干活。”

细枝轻咬咸花朵,连扒几口饭:“我们是孩子,只不过是要靠自己攒劲长大的孩子,要懂事,不要任性,有一口吃的就往肚子里咽。”

===

亲人的离开,是一点一点感知到的。一开始,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直到心里空了一大块,越是想念,才发现填充进来的只有疼痛,身边一片荒芜,好似春夏秋冬的轮回,也不过是在地提醒我们——那么重要的人,真的不在了。

再见细枝,已是一两年后。我都快忘了她,也习惯了没有祖母的存在,更知道无论我遭受了多少欺辱,父亲都不会再回来了。母亲基本不着家,祖父一天比一天衰老,抱我的时候,手都禁不住颤抖,我能感受到他的力不从心。他总是对我说:“万事万物,相生相克。有人老得快,有人长得快,爷爷老去的年纪都长在你身上,想来也是一件好事,我多希望转头你就长大了。”

细枝是长得飞快,十来岁的个子,快赶上村里的成年女人了,尽管依然瘦得跟竹竿似的,脸色暗黄。

那天我见到细枝时,她肩上扛着一把小锄头,解放鞋上的裤腿半卷,正穿过我家菜园的柴门。我站在外面问:“你是哪个?这里什么都没有了,你是来挖蚯蚓的吗?”

细枝回头:“谁说的,这里的花儿每年都会开,还有蜻蜓、蝴蝶、虫子——嗯——还有奶奶,偷花贼,以及大笨蛋。”

听声音,我完全确认是细枝。说话间,她已弯腰挥动锄头翻土了,像模像样。自祖母走后,家里的菜园一直无人打理,冬天,顽劣的小孩进来放一把火,茅草烧个精光也无人理睬。

不到半天,细枝就将整块地翻了一遍,还从我家猪圈挑来了大粪。一切准备就绪,她双手撑着锄头道:“今天的活儿才是给自己干的,等花开,瓜果成熟,我想摘什么就摘什么,不用看人脸色,不是偷。我昨天去学校问过爷爷了,他同意了。”

后来我才知道,细枝还画了幅画给祖父,画的正是我家的菜园,祖母牵着一个小女孩的手,旁边写着一句话:春天总是在等人。

我对细枝说的一些话颇有微词:“你是说奶奶给过你脸色看?”细枝抬头望天:“才不是。”她解释上次来“偷花”,不是自己想来的,是父母逼的,说是自家的花儿要留着结瓜,让她到处去“看看”,细枝不去,就会挨打,“骂我是废物,就知道吃白食,既不中看,也不中用。”

细枝来到祖母的菜园之前,挨了不少别人的骂,有些人见她背着篮子从菜园旁经过便破口大骂:“哪里来的叫花子,谁家的菜不是辛苦种的,由得你来偷?真是有人养没人教的东西。”

细枝羞愧不已:“别人这么骂,我反而好受点。其实我也是这么想的,为什么让孩子出来偷。我就这样背着空篮子被人一路骂了过来,有人于心不忍,说你实在要摘,就去蔡老师屋后吧。”

细枝摘了一些花后,本想快速逃离,但她见着菜园整洁,各种菜都长势喜人,架子上的花是这一带开得最好的,阳光洒落,微风吹拂,池塘里的鱼偶尔跃上水面:“我想看看奶奶再跑,见她比摘花重要,看是否有别人说的那么好,大不了多挨一顿骂,我是小偷反正没跑了。”

祖母生前有好些年,每到中秋,她都会主动打开菜园的柴门,将路面弄平整,说是怕有人晚上匆忙离去时绊倒摔着了,说中秋赏月,家人欢聚一团,热热闹闹,但也有人在家冷冷清清,忍饥挨饿,让他们趁着月色摘几个瓜果回去给老人孩子吃,也是过节。

细枝说,摘花那天,是她这辈子最暖心的时候,尽管祖母说小孩子是笋尖尖,不要动不动说一辈子。细枝还说,种菜和长大成人一样,其实没那么难,只要细心呵护就是了。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间秧苗发芽了,藤蔓上杆,枝叶扶苏,芳蕤馥馥,细枝看着黄灿灿的花儿说:“像是接奶奶回来。”

我最爱南瓜花,可以直接加蒜末炒,好看又好吃,做咸花朵也方便,是天然的“容器”,直接往里面加紫苏和辣椒便是,南瓜藤切碎加肉末也是一道美味,唯独不喜欢熟透了的大南瓜。可细枝最不舍得摘的便是南瓜花:“南瓜可以长好大一个,那是可以饱肚子,让人过活的。”

再往后,细枝没事就会来我家菜园看看,第一年的冬瓜、黄瓜、西葫芦以及南瓜,除了留给我家吃的,她都拿去送人了:“拿了别人的东西我都记得,要还的,人活一张脸,父母不给我,我自己挣。”

3

细枝在家排行老二,上面有个姐姐,比她大了五岁,“准确来说,我是排行老四,上面其实是两个姐姐一个哥哥。”

细枝的父母在生下她姐姐后,一直想要个儿子。第二次怀孕就因细枝母亲爱吃辣,有人只是在她面前嚷嚷了几句“酸儿辣女”,她就将孩子流了,并为之庆幸,因为确实是个女孩。第三次怀孕,因她看着自己怀孕的肚子“是尖的”,便断定又是女孩,再次流掉,结果是个男孩,夫妻二人痛心疾首。等到怀上细枝时,她爱吃酸,肚子又圆,认为是“双保险”,却生下了细枝。由于未办理“准生证”,被罚了几百块钱,对此细枝父母一直认为得不偿失,还试图将她“送”出去,因细枝经常生病,两三岁时又被送了回来。

细枝回来没多久,她祖父去世,而她的病却慢慢好了起来。祖母视她为“不祥之人”,老太太后来还给她娶了个外号——“狸猫”,说自家的“太子”被换走了,留下一只“死狸猫”。

此后细枝无论哭笑,或说话做事,都会被大人嫌弃,也就是同病相怜的姐姐能与她好好说话,饿了就给捏一个饭团。不然就是细枝一个人到处爬,哭也没人管。

细枝也日夜盼着父母能早点生下弟弟,“这样爸妈就满意了,不会将火气撒我身上了。”细枝刚出生那几年,村里盯得紧,他们不敢接着要小孩,只能对着细枝撒气。后来松了一点,细枝母亲又怀不上,各种求神拜佛,都快魔怔了,以为是细枝“妨”这个家,还做了法事。每次见自己母亲愁云惨淡的样子,细枝恨不得“让我替妈妈怀一个弟弟,这样我也就解脱了”。

细枝七岁这年,她母亲终于如愿生子。村干部来罚款,她父亲举起手大声道:“你们要多少都有!”而那时的细枝连一件像样的棉袄都没有,堵住鞋子破洞的是她那长了冻疮的大脚趾。后来细枝问她父亲,家里是不是还算富裕,被父亲揪住耳朵骂:“有你这个赔钱货,家里能富得起来?你还有脸问。”

从那以后,细枝就知道了自己家里“穷”,一切要节省。

自从弟弟出生后,除了做家务,细枝主要是帮着照顾弟弟。她母亲仍旧抱怨命苦,说怀了那么多孩子,因一连生了两个女孩,没少遭公婆白眼,就坐了几天月子,连一碗鸡汤都没喝到就要干活了,“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背后看笑话,憋着坏吃绝户。好在祖宗保佑,我生下了你弟弟,不然这个家以后肯定会被人欺负死的。你要记住了只有带好了弟弟,咱以后才能享福。”

===

有天,细枝在学校学了“理想”这个词,异常兴奋,兴冲冲地回去告诉母亲,说她的理想是当一名画家,问能不能买一盒蜡笔。母亲冷脸呵斥:“当你的鬼脑壳画家,去底下鬼画符。”

细枝问母亲有什么理想,同样遭到讥笑:“女人哪里来的理想?无非嫁个好老公,子女争气。”

后来细枝告诉我,她有了两个理想,当画家只能是第二个理想,第一个理想是当新娘。我不懂为何嫁人会是理想,细枝不假思索道:“女人嫁人也是逃出家里的一个办法,这样就能实现我的第二个理想了,这个世界是彩色的,而我家是活死人墓,反正在我脑海里黑乎乎一片。”

那时候的我也差不多,有各种理想,在课堂上踊跃发言,想当科学家,音乐指挥家,或者开摩托车出租,但只要一回到家,就感觉自己被一个无形的麻袋给套出了,似乎我的存在就是一种难堪。周围的人都躲着我,生怕我像牛皮癣一样,一旦沾上就甩不掉。只有祖父时常告诉我,什么都不要想,什么都不要管,用力活下去,再努力走出去。

等尝遍了人情冷暖,我才渐渐意识到,父亲的离去对我意味着什么,是怎样的难过,没有呼天抢地的恸哭,只有无声的呜咽。周围的大人凶神恶煞,看似天真的孩子亦欺软怕硬,这个世界长着一张伤人的嘴,原本色彩斑斓的世界在父亲走后变得如此灰暗、无望。

我爱上了躲藏,希望自己永远不会被找到,一个人去外面干活时,经常在山洞里藏一整天,寻找一种与世隔绝的安全感。即便回到家,我也常常躲在暗无天日的谷仓里,谁喊都不应答。

细枝严肃地批评了我:“你躲起来,一定不会更好。人都是渴望被爱的,就像捉迷藏,藏好自己,他们找得越久你越开心,但最后还是要被找到,或者趁他们还在,自己走出来。不然找你的人都散了,没有人在乎了,你一个人跳出来,只有漆黑一片。”

往后,每次飞机从天上飞过,细枝就会领着我追着招手大喊。她说只有跳起来不停地招手,飞机才会发现我们,也许哪天就放下来一根绳子,就把我们都带走了,“我们要浇灌自己的理想。”

只要碰上天气好,她就会偷跑出来,带着我满山跑。她说,每次自己难过时,看一眼日日新天,泱泱白云,潺潺绿水,锦簇花团就好了,而这些东西就算有人想据为己有,只给弟弟一人,也是万不能做到的。因此她才喜欢画画,因为唯有画笔可以记下这个斑斓而公平的世界,还能在其中渲染自己的梦想。而所谓的“秀色可餐”,就是“美好的东西,不会让我们饿死”。

4

面对那时的我,细枝偶尔也会不知所措。有次,我很想父亲,指着老天大喊“不公平”。细枝在一旁目光沉滞,过了好久,她才说:“如果可以,我倒宁愿是我爸爸死了,从来没有。”

在外人看来,细枝父亲是勤俭持家的好男人。大多时候他只穿一双用废弃轮胎做的草鞋,话不多,大清早吃一个糍粑,就能在外面劳作到天黑,一年到头都不停歇。无论何时身上都是灰扑扑的,走在路上见到一块湿纸板都会捡了回去,按村人的说法,“如此金山银山也容易堆”。

“虎父无犬女,人家两个女儿也能干。”细枝我是知道的,比同龄人成熟太多,去集市买东西,我看不懂秤杆的刻度,她不但知道斤两,还能用手感知重量,小商贩在她面前做不了手脚。她挑的西瓜没有不甜的,闻得出来干鱼仔是否为野生,知道买衣服还多少价,谁的鸡蛋便宜。

后来我才知道在生活里精打细算,是无奈,也是能耐,因为有时候活着没有什么便宜可讨。

细枝却说过有这样的父亲,有些苦是只能往肚里咽的,没有地方说理,否则就是不知足、不孝。细枝的姐姐后来回忆道:“他确实一天可以只吃一个糍粑,可我们也不敢多吃,饿了只能忍着,因为他做了一天事都没喊饿。他回来后,我们谁也不敢说话,因为他总是板着个脸。他话很少,但杀伤力大,听一次,难受大半辈子。”

有一回,我给细枝送她落下的皮筋,走累了在一棵大枇杷树下歇凉,细枝见了却如临大敌,拉着我赶快走。我问:“是谁家的树,难道上面有鬼?”细枝支支吾吾:“我家的——我给你摘点枇杷吧。”我说枇杷又酸又涩,不吃。而细枝已爬上树了:“来者就是客,应该摘一点的。”

我还没来及反应过来,细枝就从树上跌了下来,原来她父亲走过来了。细枝父亲无视躺在地上的细枝,只冷冷道:“没用的东西,摔死最好!没听见你弟弟在哭?才多大就带着外人来家里打主意,以后还得了,怕是所有家当都会被你拐了去。”从树上跌落,细枝未曾落泪,父亲的一句话,让她哭着将脸往泥土里掩埋,右手紧握住刚摘的一颗枇杷,小声道:“这是在说什么?”

此时,细枝的邻居牵着她弟弟过来了,说细枝弟弟想吃枇杷,还夸他“聪明,可爱,以后不得了”。细枝父亲连忙跑回家拿来竹竿,对着枇杷树一顿挥舞:“好儿子,爸爸帮你打枇杷。”

只见枇杷一半“咕咚”落入水中,一半散落各处,细枝弟弟哈哈大笑。细枝的邻居捡了一颗剥了,皱着眉头道:“太酸了”。地上剩下的枇杷没人捡,还有趴在泥土里不肯翻身的细枝。

细枝父亲蹲下,让儿子骑在他脖子上,唱着山歌走了。直到不见他们的声音,细枝才肯在我的搀扶下起身,将那颗捏烂了的枇杷递给我:“地上的东西,我也不捡,这颗是我能给你的。”

万幸的是,细枝从树上摔下来身体无恙,说身体没事,只是脸掉在地上了。前两天,她丢了五毛钱,被父母拿着扫把翻来覆去地打,都觉得还好,反正不会死。细枝自我调侃道:“我虽然个高,却是一只轻盈的蝴蝶。常踩着高达十几米,宽不足十厘米的水渠边缘过河;去悬崖峭壁边采草药换钱买宣纸,也稳稳当当;还有一次一只野猪撞过来,我一跃而起。”

“只是我从来没有这么丢过人,我在意。”细枝那天一直念叨:“其实(你)爸爸不在了,我觉得没什么;妈妈跑了,我也觉得没什么;只能说,我们都是不幸的人。这会儿我也躲起来,但我不想去山洞,黑乎乎的,我怕。”

那天,细枝带着我躲进了一片油菜花海里,我问她油菜花能不能吃?她说能吃,也能藏,然后迷迷糊糊说了一大堆:“我们啊,真的要走出去。其实人挺厉害的,就两条腿,走啊走,就翻了山,越过岭,到另一个地方。你知道吗?有时候能走到另一个地方很重要,不一定会更好,至少能想通原来哪里不好。你会做怎样一个爸爸?”

那一年,细枝十一岁。她还记得自己生下来没人管,在地上爬着、手上沾满了鸡屎的样子,“长大也没那么难。”

5

即便是冬天,细枝也爱往我家菜园跑——我说错了,那已经是她的菜园了。

她说每次过来看看,心里就会踏实一些,“尽管地上只有皑皑白雪,但这是落在我菜园里的雪,融化后也是浸在我的地里。”

那天的雪看着不比我们摘下的黄花要小,纷纷扬扬,我正在火炉旁跟着祖父念《出师表》。

细枝在窗外倾耳细听,当我们发现她时,小小的人都快被雪盖住了。祖父问细枝怎么不进来,她说羡慕这种长辈带着孩子读书的场景,她便想象自己也在其中,听着我们读书的声入迷了。

祖父问细枝是否还在画画,她兴奋地抖落了身上的雪:“我在画,我喜欢这个世界,春夏秋冬都喜欢,一年又一年,我一如既往地喜欢。”祖父说,那好啊。细枝大大方方道:“是好呢!”

在细枝眼里,即便是凛冬,也很快就会过去。来年开春,她告诉了我一个好消息,家里要建砖房了,虽然只建一层,但有五间房“我自己分了好几次,无论怎么分,我至少可以和姐姐住一间房,说不定还能一个人一间,一张宽敞的木书桌,下面放着炭火,我也可以大声读书。”

细枝家里建房,细枝的姐姐出了大力。她十三岁去广东打工,在外好些年,工资基本上都按月寄了回来。细枝说她也要出力,今年菜园里的花一朵都不摘,等瓜果熟了,拿去集市上卖。虽然父亲依旧嗤之以鼻:“小小年纪,胃口却大得出奇。我就当众跟你明说了,房子是给你弟弟建的,他以后还要讨老婆,哪里有你的份?”

等再来挖地的时候,细枝又想祖母了,念叨自己其实都没怎么看清“肉菜”的样子,一上筷就滑到肚子里去了,只有上次祖母在的时候,吃的那顿饭,才叫吃饭,细嚼慢咽不挨饿,大快朵颐不挨骂。细枝想了想说:“还是要留几朵花,万一奶奶化身蝴蝶,化身蜜蜂来看我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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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枝到底也没能住进新房。

那天我一放学,就听见路上有人传,有个女孩被大卡车给撞死了。我当时想,肯定不会是细枝,因为她身轻如燕。可路人却说,“那个女孩你很熟。”

当我回到家,祖父正在白纸上写毛笔字,自从祖母与父亲以及婶婶去世后,我看到这些东西就怕,我哭了出来:“爷爷,细枝真的死了吗?”祖父没有抬头:“十二岁。”

十二岁的细枝,死在了车轮下。那天细枝的弟弟吵着要去商店买糖吃,中途弟弟的帽子掉在路上,细枝惊慌失色到处找,一直嚷嚷道:“完了,回去又要挨打了。”旁人说细枝发现帽子的时候,应该也看到了车子,可是她还是冲上去捡帽子,司机猛踩急刹,来不及了。

弟弟的帽子被细枝死死攥在手里,或许最后一刻,她终于松了一口气——不用挨打了。而她父亲赶来,仿佛倒在车轮下的是别人,他抱起儿子说:“苍天有眼,还好没事。”

细枝种的花一朵接一朵地开了,菜园里来了好多蝴蝶,蜜蜂,还有我不认识的飞鸟,我不知道哪个是祖母,哪个是细枝。我一直没有去看细枝,因为我害怕。祖父替我去送了一个花圈,上面有细枝自己种的花。祖父回来后告诉我,那是细枝收到的唯一一个花圈,她被草草掩埋。司机赔了细枝父母一笔钱,之后他们家原本已经完工的房子,又开始建了,往上加了两层。

当晚,祖父打开家里所有的门,又拉亮了房间所有的灯:“满崽,我教你写祭文。”祖父告诉我,所谓“祭文”就是祭奠亡人的话,比如祖母,她这一生是怎样过来的?后人写她的祭文里用的最多的是“贤妻良母”四个字,这是荣耀吗?某种程度来说,其实是禁锢,是孤苦。

细枝没能走完她的一生,就这么匆忙结束了。回想起来,所谓的“人生大事”不过是三岁地上爬,五岁洗衣服,七岁带弟弟,九岁种花,十一岁春光一现。

她乐观,爱笑,笑容清甜。少有人知道,她短短的一生一直活在恐慌里,害怕篮子摘不满,害怕蜡笔断了,害怕回家,害怕锅里没有留她的饭,害怕被扫地出门。尽管有人告诉过她,人就是这样的,尤其是女人,过完这一生,没有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甚至连一个完整自己都没有,但她还是乐观,爱笑。她一直相信,人只要活着,感知时间的存在,一定能活出精彩。如她的画,没有渲染夸张,那就是本来的世界。

细枝头七那天,祖父让我带着手电筒,调到最亮,去外面走一圈。当我们走到小庙前时,我轻声道:“细枝姐姐,你要是没有地方去,就去找奶奶啊,说你饿了,你们俩慢慢吃饭,好好种花,仔细画画。凉鞋坏了就买,用火烧烫实在太臭了。吃菜不要那么咸,还有不当女儿了啊。”

祖父问我,还有什么要说的吗?我说没有了,咱们回家。就这样,我们与细枝分别了。

二十多年过去了。细枝的姐姐十八岁嫁人,如今都当上外婆了,提起自己的妹妹,只是无奈道:“我们都苦,苦着也要过。”

细枝的弟弟后来上了大专,毕业后在一家快递站上班,有人问他是否记得自己的二姐,他吐出一口槟榔渣子道:“蠢得死,为了一个帽子就把命给丢了。”

细枝的菜园后来彻底荒废了,荒草丛生,人进不去,偶有蝴蝶、蜻蜓在里面飞。老婆婆告诉我,世上有开了三十年的花,有开了六十年的花。这里没有,别处有;外面没有,心里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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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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