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雪虽小了,却未见消停,朱红色的宫墙和金顶被一片白色覆盖着,一个女子撑着素伞从宫道快步走过,来到东宫面前。
宫门前站着一个中年男人,正搓着手来回踱步,是薛翎月此前见过的,太子的车夫和死侍刘茂。
“薛少卿,你可算来了。”刘茂见女子的鞋子被雪地染得半湿,忙道:“我给你拿鞋去,不然太子见着要心疼。”
女子的脚确实又湿又冷,但她也顾不上了,向门内望去,焦急问道:“我没事,太子怎么了?”
刘茂犹豫了一下,窘迫道:“昨夜冬至宴,太子喝了太多酒,回来时那么大风雪,又执意去了趟乾德宫向圣上请安,结果就染上了风寒。”
刘茂虽然这么说,可他知道,太子其实是想在冬至见别殿的女子一面,可太子终究是没有见到,那时女子已经睡下,太子不愿打扰,又黯然离去。
女子眉心微蹙,问道:“唤御医来看过了么?”
“看过了,太子服了药正在床上休息,烧的迷迷糊糊的,一直念着你的名字,小人这才斗胆请薛少卿过来一趟。”
“好,我去看看。”
女子将伞交给刘茂,便匆忙走入李明昭寝宫,寝宫门外站着几个宫女,正端着盆热水和毛巾交头接耳,一见到薛翎月来,都像是松了一口气。
宫女们当然认得这个时常夜宿东宫的女子,她们发出了和刘茂一样的感慨:“薛少卿,你可算来了。”
女子静静走到她们面前,寝宫的门紧紧关着,她看了眼水盆,压低声音问道:“怎么了?”
宫女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随后道:“御医吩咐要用热毛巾为太子擦拭身子,可太子谁都不让进,只念着你的名字……”
“我知道了。”女子说完便利索地接过水盆,推门走了进去。
待门关上,宫女们轻叹:“太子加冠已经许久,可身旁连个妃子都没有,病了都没个人照看,叫人怪心疼的。”
寝宫内的炉火够足,一进去便觉得暖烘烘的,女子先将水盆放在桌上,慢慢走到床前,尽量不发出声响。
一阵酒气。
李明昭是喝了多少?
只见两帘巨大的金丝床幔垂下,将里面的情况遮盖得严严实实,什么也看不见。
她和李明昭就是这样度过了数个夜晚。
女子小心伸手,想要挑开床幔,可她的手刚碰到床幔,就被一只极烫的手握住了手腕,那手白皙修长,还带着薄茧,是一只能文能武的手。
烧的迷迷糊糊还如此警觉!
女子不禁想起李明昭那天晚上抱着她时说的话。
“月牙儿,我这有许多眼线,各方势力都有。”
安宁就不用说了,还有他的兄弟,诸位亲王。
李明昭如今贵为一国太子,身处高处,而高处不胜寒,又有多人想要觊觎他的位置?
他不得不防。
女子手被抓得生疼,倒吸了一口冷气,她的视线穿过床幔缝隙向里看去,李明昭正虚弱的躺在床的一侧,他此时已经缓缓睁开了凤眼,显得病恹恹的,连往日明艳的双唇都没了半点色彩。
而床的另一侧仍然空了出来,放着一床被子。
见是薛翎月,男子松了松手中的力度,可并没有放开。
他苍白的嘴角牵起一个弧度,微笑道:“月牙儿,你来了。”
“你醒了,现在身子感觉如何?”女子点了点头,关切地问道。
她说着就坐在了床沿上,手也放在了床边,而李明昭握住她的手也顺势放下,女子刚想抽开,又被他紧紧反握住。
女子微愣,便见男子向她的方向侧了侧身,垂着眸,低声道:“不好。”
他的声音又酸又涩,像有万般的委屈,如一个撒娇的孩子。
可他在人前明明不这样,任谁见着他都要赞叹一声明君典范。
若让他们知道,这位明君典范到她面前就成了这个样,该会作何感想?
而且,随着他的动作,他被子下的衣服敞开了口,露出一片本来白皙如玉的肌肤,此时因为发烫而透着淡淡的粉色,上面还覆着薄薄的一层汗水。
暧昧得叫人不能直视。
女子微微蹙眉,伸出另一只手帮他把被子牵好,随后别开眼道:“乖,水和帕子拿来了,你自己擦拭一下身子。”
男子喉咙干干的,声音微沙,道:“不要,我生病了,没有力气,要你帮我。”
“……”女子无言,他没力气,还能握住她的手不放。
“李明昭。”女子一字一顿叫他名字,好叫他知道,她要生气了。
男子这才不情不愿地将手缩回了被子里,用被子裹住自己,不说话了,像在生闷气。
他的脸也因为发烫而红红的。
薛翎月觉得,他十有八九是烧糊涂了,又或者,她确实不够了解现在的李明昭。
这么多年来,她甚至比外人与他还要疏远,仅靠书信,又如何能窥得全貌?
而且,人是会变的。
她不禁想起那时候他们两人都同在宫中,那时的李明昭不受家人和皇室重视,所以,他每年冬至,都会等着她和家人团聚完后出现,和他一起吃角子。
那时候的冬天大抵没有这么冷,她拎着从家里带来的食盒,里面盛着热腾腾的角子,一路小跑到他们常去的亭子。
每次她望见那个清隽的少年时,他都是垂着眸静静站在那里,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
落雪无声,孤独清泠。
她总觉得,他穿的少了。
可他总会把自己的披肩搭在她肩上,他说自己吃角子吃得遍体生暖。
也许他没有骗她,因为他一定会将角子吃得一个不剩。
她托腮看着他,问道:“角子真有那么好吃么?”
他勾起嘴角,轻声道:“嗯,好吃的。”
后来,巫蛊案发生,除了老小,薛氏一族被满门抄斩,薛家只剩下她一人,她的奶奶也被赶出了京都。
她离开了宫里,跟着奶奶颠沛流离,便再也没有和李明昭在一起吃过角子。
因为分别数年,所以她早忘了这个未曾约好的惯例。
他,李明昭,不会是因为,今年冬至他们再次同在宫中,还在遵守着这个惯例吧?
所以,他昨夜去乾德宫,是为了要与她一同过冬至吗?
没想到她早忘了,所以他才生气了。
想到这里,薛翎月的心骤然一紧。
这么看来,李明昭又好像一直没变。
而那个亭子,因为年久失修已岌岌可危,后被李明昭用沉香木重新修筑,更名为:沉香亭。
这沉香木,包括东宫所有的熏香,都是按照她的喜好来的,也就是她那日随口一说的,李明昭身上好闻的熏香。
她从前都未留意过,李明昭的心意,是否已经超过了青梅竹马?
女子沉默了一会,起身道:“太子,我走后,记得按照御医嘱咐擦拭身子,不然等会水要凉了。”
她说完便头也不回地向门外走去,可没在几步,她的身后传来男子似呓语般轻喃的声音。
“昨夜我代父皇主持冬至宴,我坐在首座,俯视群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可我知道,我的身侧还差着一个人。”男子的声音低沉,说得很慢,却很清晰,仿佛害怕听到拒绝一般。
他缓缓的、像在蛊惑道:“月牙儿,留下来。”
女子身形停在了原地,她回身看向男子,两人目光交织,她对上了他似火一般炽烈的双瞳。
她的双睫微颤,过了一会,道:“我这段时间就在宫中,哪也不去。”
李明昭微微蹙眉,道:“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女子低声回应:“你也知道这不可能。”
男子闻言,深深吐出一口气,他的凤眼满是藏不住的失落,半晌,他道:“你要我找的,景门桥的那封匿名信,我已经设法临摹了一份。”
景门桥匿名信就是张煊污蔑齐后淫乱后宫,要求罢黜后位的那封书信。
当年,这封书信被张贴至京都最繁华的景门桥上,引起了不小轰动,让昱宗颜面尽失。昱宗立刻派人彻查,最后便查到了张煊和其他几人身上,匿名信上面的字迹为张煊所写。
于是时任宰相的张煊被满门抄家,发配流放,愤懑致死;同时,张煊在世的所有墨宝都被一并销毁。
唯独剩下这封匿名信,被保留在了御史台,禁止百官调阅。
女子接过书信,脸上又惊又喜,可男子却自嘲地笑了笑。
他不禁问道:“你就不怕我给你的这份书信是假的么?”
女子愣了愣,笃定道:“不怕,你不会的。”
男子凤眼低垂,轻笑道:“为什么?我也是男人。”
女子没有说话,便听男子又道:“我不想你帮他,可是我知道,这个世界上如果有人能够留住你,只有他。”
“三郎,你为什么总觉得我要走?”女子不解地看着眼前的男子,现在的他苍白虚弱的像一片纸,是那么的脆弱。
他像是身体不舒服,又像是想到什么痛苦的事情,不禁重重阖上眼睛,按了按额角。
“为什么……大概是因为害怕。”他低语着。
他太害怕失去她。
以至于有一点风吹草动,就让他无法控制的多想。
他不想她再离开,他已经错过了和她一起的无数个冬至,他不能再允许下一个发生。
初入东宫时,因怕刺杀,他夜夜孤枕难眠。
他总会反反复复在想,值得么?
那年他将奄奄一息的女子带回身边,如果没有两人这些年的筹划,她要助他谋权,而待在安宁身边,也许她早已成了他的妻。
一直以来,他都想给她更好的,不,最好的。
可他发现张凌澈的存在,女子为了救他,不惜己命,甚至不顾他们的约定。
那男人居然成了她的把柄,而不是他。
那时他便害怕了,可棋已经下了一半,他退无可退。
他本来还心存幻想,直到昨夜冬至,他取代了他的位置。
他虚弱的身子颓败,低声道:“月牙儿,答应我,哪也别去,好么?”
女子抿了抿唇,眸光微闪,道:“我答应你,我就在宫里,哪也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