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翎月屏住呼吸杵在原地,直到那黑影从暗处走出。
她惊道:“张少卿,你怎么会在这?”
那黑影如玉的面庞在月色下清冷无温,他看着薛翎月,幽幽道:“来找你。”
薛翎月看向地上的血迹,有些摸不清头脑,一时竟然不知道该先问什么是好。
张凌澈指了指一旁,道:“你藏在这里的酽米醋和酒,我先用了。”
酽米醋加酒,可使血迹现行,她本想趁着人皆被陈沐礼吸引至大堂,便潜入丹葵阁楼,用提前准备好的酽米醋酒泼在地上,查探血迹,没想到竟被张凌澈先行一步。
难怪现场一地血迹,她还以为又出了命案,险些把她吓坏了。
“可你怎么知道我在这?”薛翎月发出了疑问。
张凌澈从袖中抽出一张纸,在女子面前展开,她一看,发现是陈沐礼的笔迹,上书:张凌澈死要面子大懦夫,怕被剥皮不敢出!
“……”薛翎月知道陈沐礼生气,却没想到他竟然还写小纸条去骂张凌澈。
张凌澈冷似冰霜,问道:“我死要面子?”
“没有!”薛翎月连忙摆手,生怕被男子知道是她污蔑他,她小声道:“是我不要面子。”
“……”女子毫无廉耻的自损,让张凌澈一时语塞,也许,他就是死要面子吧。
薛翎月转变话题,问道:“不过,张少卿,我这样子,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张凌澈微垂长睫,他怎么认出她的?
自然是因为她那双如春水初融的清浅瞳眸,喜悦时会泛起波澜,喝醉时会蒙上雾气,说谎时会闪烁莹光,而有所隐瞒时,会眸光回转。
他又怎么可能认不出她呢?
不过,张凌澈并不打算告诉女子这个秘密,否则以后,他便更看不透她了。
张凌澈不动声色道:“还能有谁会把酽米醋和酒放在这里?”
薛翎月一想,好像也对。
她重新将视线放在满地血迹上,她曾看过仵作所写的现场笔记,笔记上只记载了血迹的位置,倒是与她如今所见无异。
可她想知道的,却不只是这样,她要的是血迹喷溅的方向、角度、高度及血点的形状。
张凌澈知女子所想,他已提前说道:“我方才已经探查过现场了,这里留有喷溅状血迹,说明此处很有可能是第一现场,而这种血迹,应是划破动脉造成,从高度来看,受害者应是被一刀划破了喉咙,接着血迹喷溅到墙面与地板;另外,通过血迹向下喷溅的角度来看,凶手要比受害者要高,估计在八尺左右。”
男子说完,女子蹲下身子,接话道:“从这里血泊状和浸染状的血迹来看,凶手是在此处剥了丹葵面皮,然后拖拽抛尸于二楼围栏外,将他公开处刑。”
这种附加的行为,已经远远超过置人于死地了,更像是愤怒使然。
那么如此痛恨他的人会是谁?
她能马上想到的是——兰沅。
丹葵骗财骗色,险些毁了她的一生,她怎么能不恨他?可兰沅有不在场证明,身高也不符,所以不可能是兰沅。
不是兰沅所为,却不代表与她无关,因为薛翎月发现了非常关键的一点。
“无脸美佳郎案”的五位死者,除了姿色姣好外,还有一个共同点,就是都曾背信弃义,伤害过女子。
也就是说——负心郎。
丹葵背信了兰沅,而面首抛弃了发妻。
见女子正在认真想事情,男子微微挑起俊眉,她这身伪装还真是……难以评价,那一把蓬乱的胡子让他眼底不禁有了几分笑意。
这女子发起狠来,也真对自己下得去手。
女子似乎感受到男子的目光,抬头看向了他,却只见到男子的清冷的侧脸以及抿下的唇角。
她起身道:“现场的血迹留下了诸多线索,仵作都未记录,是未曾发现,还是敷衍了事?”
仵作因需接触尸体检验死伤,皆是由殓尸送葬、鬻棺屠宰者担任吏役,地位低下,其后代也禁绝参加科举考试,故而水平参差不齐,易有所疏漏。
所以但凡出了命案,一般需由县官和仵作一同检验,然实际情况却往往是县官站在一旁指挥仵作,嫌少有像张凌澈这样,亲自验尸的。
薛翎月想起自己所见的尸检记录上,仅有仵作一人手写的保证书,想来是因为尸体过于血腥,连县官也避让三尺,她是知道县府这帮人的,各个位于天子脚下,都矜贵的很。
张凌澈道:“不管是什么原因,都已成事实,仵作所写的内容,还需再仔细核实。”
薛翎月赞成,但上哪去找人核实……难不成还要请这冷面判官屈尊验尸?
可她才在男子面前信誓旦旦说自己能够办好案子,转头就去拜托人家,打脸的速度不要太快。
她看着男子一张冷脸,决定还是慢点打自己的脸,她先将刚刚在大堂所听所闻与张凌澈说了一遍,又将自己的推测告诉了他。
“丹葵之死似乎与兰沅有关,如今丹葵的住所已被清空,而兰沅刚离开红绡楼,也许我们还能到兰沅那里找找线索。”
“我们?”张凌澈有些迟疑,那是女儿家的闺房,他去不妥,可让这女子一人独往,也不妥。
丹葵是命案现场也就罢了,到兰沅那,岂非又是知法犯法私闯民宅?
薛翎月已太了解这规矩男人,她笑道:“张少卿,不必担心,我们这次光明正大的去!”
张凌澈看着女子不怀好意的笑容,内心抗拒。
女子见他这样,愈发想要祸害他,道:“反正张少卿打光棍,回家也是孤零零,走,小爷带你开心开心!”
“……”张凌澈总觉得少看住这女子一会,她就会闹出什么幺蛾子。
两人来到大堂,张凌澈远远便见着两位紫袍男子正在把酒言欢,他眸子微沉,就听女子道:“你在这等我一下。”
女子说完跑到假母身边,塞给了她一钱袋子,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那假母竟用一种怪异的眼神打量着他。
随后女子兴高采烈地回到他身边,道:“走吧!我们去兰沅阁楼。”
张凌澈沉着脸问道:“你方才和那假母鬼鬼祟祟说些什么?”
薛翎月挤眉弄眼,道:“想知道?先帮我办一件事。”
张凌澈不假思索道:“我会亲自验尸。”
女子愣了愣,她根本不是要说这个。
难不成张凌澈一直就等着帮她验尸吗?
张凌澈发现女子神色诧异,轻咳一声,问道:“什么事?”
“跟我来。”女子回身后抿唇浅笑。
她带着男子绕了绕,挑了小路避开人群,她知道,以张凌澈的性格,他定不愿踏足此处,更不想为人所误会。
女子拿出钥匙,带着他进入兰沅阁楼,随后将门合上,房内还残留着昔日美人的余香,然兰沅的私人物品已尽数搬走,只剩下墙上挂着的她的画像。
而这香,竟也是临渊王身带的香气。
这究竟是什么香?
女子走到二楼琴台前,忽然对张凌澈道:“不知翎月可否有幸听张少卿抚琴一曲?”
上回在竹林中,她听得男子吹奏竹叶,便知他定精通音律,又见他手指有薄茧,且指甲有三道细细凹槽,便推测出他定会抚琴。
张凌澈缓缓问道:“这就是你说的事?”
女子点头,他便拂起衣袍坐于椅上,定了定身,抬头问道:“你想听什么?”
“《凤求凰》。”薛翎月自知俗气,但男子却二话不说,皆依了她意。
炙热的情愫从张凌澈白玉般的指尖流淌,长指拨动,声声切切,以琴代语,聊诉衷肠。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曲罢,他缓缓抬眸,却不见女子身影,“……”
原来薛翎月已经在房间四处游走,开始探查,她正站在兰沅的画像前,又听见一曲琴声扬起,此曲凄凄,抒尽愁绪。
是《白头吟》。
当年一穷二白的司马相如用一曲《凤求凰》博得才情双绝的富家千金卓文君青睐,傍着妻子过上了富足日子,却不料在卓文君人老珠黄后写书休妻。
故卓文君亦回了一首《白头吟》给司马相如,其中“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成了千古名句,可谁知原文却是在贬责负心汉喜新厌旧、半途相弃的行为。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薛翎月低语呢喃,张凌澈弹此曲,是《凤求凰》的后续么?
她将画取下,回到张凌澈面前,他的琴声戛然而止,“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终是没有弹奏出来。
他看向女子,双眸似漾起凄风苦雨,指上琴弦划拨的微疼连心。
女子像是没看到一般,道:“你是不是在想,我又在假母面前诋毁你?错啦!我与假母说的是,你曾在人生最失意之时,偶然听得兰沅抚琴,倍受鼓舞,故而一直对此念念不忘,可不曾想你功成名就之时,佳人已不在了。”
男子垂眸,淡淡道:“所以你便以了我心愿为由,让我到兰沅房间抚琴,你趁机进行探查。”
薛翎月微微颔首,不急不缓道:“同时也是做一场戏给他人看,你我是生面孔,假母不会轻易透露兰沅的消息给我们,但有了前情铺垫,再砸重金,结果就不一样了,现在我们的戏已做罢,只待假母登场。”
女子所言,以世人传颂的《短歌行》与《白头吟》为例,人是可以忽视自己不想听、不想信的事情,选择只接受自己想要接受的内容的。
是看不见、不知道吗?
不,只是自欺欺人罢了。
假母也一样,她想要心安理得赚这个钱,而薛翎月给了她一个理由,至于是真是假,不重要,她只要看见她想看的东西即可。
只是白费了男子一曲《凤求凰》,却不知弹给了谁听?
张凌澈起身问道:“那你可发现了什么,薛少卿?”
薛翎月见男子又恢复了生人勿近的模样,心中不是滋味,但还是撑起微笑。
某种方面来说,她又何尝不是在自欺欺人呢?
女子将兰沅的画像在张凌澈面前展开,画中是一个花颜月貌的持扇女子,她低垂着眼眸,眉间是一朵梅花钿。
“这幅画,你可看出什么来了?”
男子只看了一眼,便说道:“画中这朵梅花钿被改动过,在原来的基础上又添了几笔。”
女子问:“若是隐去这几笔呢?”
张凌澈想了想,似曾相识,若是隐去,那便和长乐的花钿相同,不过公主描的是金粉,而画像只是普通的胭脂。
见男子眉头微蹙,女子知道他发现了怪异之处。
“女子爱美,贴花钿乃是十分寻常的事情,但这个梅花妆,张少卿可知……罢了,这个梅花钿是叶相所创,齐后有一回干政,叶相严词抗议,惹怒了齐后,齐后随手将桌上的杯子扔向她,杯子碎片在叶相眉间留下了伤疤,她为了掩盖伤疤,便在眉间画了一朵梅花,就是这个形状。”
听完女子所说,张凌澈倒是弄清楚长乐的性子随了谁了。
他缓缓道:“我曾见过叶相几回,却并未见她贴过梅花钿,是因为公主用了,她不能再用?”
薛翎月轻轻勾起嘴角,看来张凌澈已清楚了宫中的潜规则,道:“是的,齐后最先用了这个妆,此后便只有长乐和安宁两位公主敢用,那么兰沅又怎敢,又或者说,她是怎么知道这个妆的呢?”
张凌澈又细看了画像,沉吟道:“可这幅画并非新作,而你说的梅花钿……”
“是前不久才出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