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翎月稳住心神,走出相府,却没有登上回大理寺的马车,而是奋身朝着张凌澈的方向而去。
那男子已在远处,一袭红衣,身似艳阳,让人不敢直视。
女子只能远远追逐着他,可无论如何都追不上他。
他是吃什么长的大长腿?
女子脑子一转,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喊:“哎呀——我的脚!抽筋了抽筋了!”
在女子惊天地泣鬼神的哭喊下,太阳终于不转了,那颀长的身影滞在原地,回头寻找着女子的身影。
只见那白衣女子就坐在脏兮兮的大马路上,一脸楚楚可怜:“张少卿,快来帮帮我,脚脚疼——”
她自认为自己的演技不算浮夸,因为还有其他路人想要上前帮忙。
而这时男子已快步走到她的身边,根本不给他人机会,他的红衣蔽日,可他比日耀眼。
他本就生得清冷,一身染血红袍使他更是肃杀凛然、气势熏灼,可偏偏这双眸子见到那袭白衣就像冰雪消融,还带着几分无奈。
别人看不出来,他还能看不出来吗?
这女子又在装神弄鬼。
可他还是半蹲下身子,他的血袍在地上铺开漫天红河,女子这才清清楚楚看见,他那一身斑驳血污。
她无法想象,若这血是他的呢?
光看到,她的心已是揪作一团。
所以,她绝不会让这男子再往前了,因为前面的路,通往黄泉。
她知道的,即便她不说,男子也能看出仵作嫌疑,能将尸体表面伪装成与凶徒一样,除了亲自尸检的仵作,还能有谁?
他必是去仵作家。
她能看得出来男子的想法,叶相洞察见微,自然也可以。
那么仵作暴露,叶相与安宁为了掩盖真相,肯定是断不会让仵作落入张凌澈之手的。
除了杀人灭口,还能有什么办法?
不过是杀仵作,还是杀张凌澈,亦或是两者皆除的问题罢了。
以她所了解的叶相与安宁,定会选择最后一种万全法。
所以,她决不能让男子再往前,不管用什么方法。
因为,这男子是这浊世中的青霄白日;那么她,也许就是活在底下的阴翳吧。
这世间可以没有阴翳,却不能没有明光。
就让她代他去走这条黄泉路。
让明光耀世,阴翳归无。
本还在喊疼的女子,在男子向她靠近的一瞬间,竟骤然抽出了自己的银簪,迅速往男子身上扎去。
银簪钝,她力也不大,可穴位却是点的不偏不倚。
男子瞬间便一动不动了,他的长眉挑起,斜飞入鬓,眼里倒映着女子站起的落落身影,他的双瞳是不可置信的神色。
女子亦有些意外,这是张凌澈曾教过她的点穴法,她不但出师了,还把师父点倒了,连四周的路人都看呆了,包括赶来的大理寺之人。
但她却没了第一次点中穴位的成就感,反倒露出几分自嘲的笑意。
想来,她此生从没有学过无用功。
她学剑舞,换来一隅遮风挡雨地。
她学诗词,换来女帝青睐与赏识。
她学官道,换来名利钱财双丰收。
即便最后,往往事与愿违,可她尽了力,她亦无悔。
女子静静看着那清俊男子,他古潭似的双眸涌动着幽深冥火,像有千言万语,可却说不出口。
他一定很生气吧?女子想,这是自然,他施以援手,她回以背刺,是背叛。
可她是恶人,所以她不能说:“对不起”,反正,她也对不起他很多事,一句话也说不完。
干脆就恶人做到底吧,她居高临下,俯身讥笑道:“张少卿,你怎么还是那么天真?还没学会对人心存戒心吗?”
她的长发因没了银簪,堪堪垂下几缕,落在两人之间,隔开了一红一白,也将女子衬得妖冶魅惑、毒如蛇蝎。
她戏谑地打量着张凌澈,仿佛真在看一个大傻子。
随后,她的朱唇轻启,笑道:“京都不适合你,心眼只有三岁的小朋友赶紧回家吧。”
不要待在这人吃人的地方。
女子说完,便头也不回的弃男子而去,徒留下男子悬空伸出的手,以及墨色愈浓的瞳。
她拼了命朝仵作家跑去,她知道,她那三脚猫的点穴功夫是拦不住张凌澈多少时间的。
而且,仵作一死,便死无对证了。
仵作家登记的住址在城南,但她此前因张凌澈之故,曾暗中调查过此人。
此人在任官后,便一直住在邑安坊,不知是安宁赏赐还是自己所购的宅子中。
她赶到时,宅门已经大开,一种不好预感涌上心头,或者不能说是预感了,因为危险就在眼前!
有大理寺的人一直跟上女子,他们正欲冲进门内,却不料被女子冷不丁拉住。
女子还未来得及说话,便见数把飞刀由内到外凌空砸来,全部不偏不倚插在门槛之上,迸发星火!
众人大惊,倘若他们方才没有被他们瞧不上的薛翎月拉住、刹住脚步,此时已是身中数刀,早成了几具冰凉尸体!
大家面色苍白地望向薛翎月,后者也是面色肃杀、心有余悸,她紧紧抿唇,鬓角也渗出了汗。
毫无疑问,杀手就在这里!
女子知道大理寺的人一贯不服她,可她此刻也顾不上这么多,她厉声道:“大理寺现在都听我指挥!”
杀手一发未中,女子当机立断,竟猛地脱下自己的外衣,不由分说便往里丢去。
只见那素白的外衣飘在空中,还未待众人看清,随着噗噗两声,已被两把利刃贯穿,破了两个空洞。
这一下众人看得汗如雨下,而女子已迅速做出判断。
同个方向,说明杀手只有一个。
两把刀,说明杀手刀已不多!
常言道,夫战,勇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就是此时!
女子做了个手势,竟率先冲了进去!
破损的外衣迅速坠落,冲在前头的女子视线越过外衣,正正看见了两双男人的眼睛,都在直勾勾地盯着她看!
她与他们,只有一衣之隔。
仵作站在前面,他的眼睛惊恐万分,几要瞪出,而紧贴在他身后的,是一双阴鸷的眼,一个蒙面黑衣人的眼!
那眼睛见来的竟是一位女子,也是一愣。
与此同时,他也看见女子身后涌入的大理寺官员!而他,时间不多,也只余一把刀。
杀谁?
见到救兵的仵作撕心裂肺大喊:“救我——”
“我是大理寺少卿薛翎月,速速束手就擒吧!”女子的声音盖过了仵作的声音。
刹那,外衣落地无声,仵作一张一合的嘴巴瞬间停住,女子还未来得及反应,热乎乎、粘稠稠的鲜血已劈头盖脸向她泼来!
她下意识闭上眼睛,鲜血滚烫,像烙在她脸上,使她浑身惊颤。
完了,要死了。
可她想象中的冰冷刺痛没有出现,只听到四周发出重物倒地及瓦片翻动的声音。
她赶紧伸手抹了一把脸,努力睁开被血糊住的眼睛,而此时此刻局势已然大变。
仵作捂着脖子倒在地上抽搐着,黑衣人纵身翻墙而去,大理寺的人紧追其后。
一切,就是一瞬间发生的事。
黑衣人没有杀她。
她愣在原地,大口呼吸,感受着自己剧烈的心跳。
她还活着。
她赌赢了。
叶静遥让她回大理寺,说明她们还不想杀她。
她,还有用。
但若说她不怕,那肯定是假的,哪怕杀手有一念之差,她已和仵作一样,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了。
就在这时,她听到身后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是即便她不看不听不去想,也知道的人。
张凌澈赶到了现场,一片狼藉混乱。
他见女子静静的站着,好好的站着,一颗悬着的心终于稍稍放下;可转眼又见仵作躺在地上,被人割了喉,心又再沉了沉。
仵作嘴巴噗嗤噗嗤喷着血沫子,像有话要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张凌澈快步正欲上前,没想到路过女子时,女子竟开了口。
“张少卿,且慢,我有事与你说。”
张凌澈在女子身前停下脚步,还是回过头走向了她。
可他这一回头,却是心惊不已。
只见那女子满脸是血,连素白的衣衫也斜斜长出了一枝红梅,她血染的红唇向他勾起了一个惊艳的笑容。
男子马上意识到了什么,再回去看仵作时,仵作已经一动不动,咽了气,一双眼睛死不瞑目地望着薛翎月。
男子背对着女子,就这么定定站着,而女子望着男子,就这么等待着他。
其实她什么也看不清,她红色的长睫半垂在眼前,让她看不真切。
她只能恍惚地看着男子向她走来,猜想着男子会是什么表情?
生气?愤怒?冷漠?失望?
他应该会想,她为了邀功,或是为了帮凶,才这么做的吧。
这样的她,一身狼狈,是罪有应得。
可真等到男子走到她面前,她终于看清男子的脸,却发现自己根本看不懂他的表情。
他的五官无疑都是极好看的,即便眉头是深深蹙着的,嘴巴是紧紧抿着的,可那双眼睛,却是她从未见过的温柔,一种隐忍的温柔,仿佛冰层下涌动的暖流。
这是心疼?
心疼谁……她?
心疼她做什么?
难道他看不出来她是故意妨碍他去听仵作遗言的吗?她明明是助纣为虐的恶人,大恶人啊!
他应该怪她,应该骂她,应该唾弃她!
可男子甚至都不问她要说什么,只是问了身边人,要来了一方干净手绢,递到了她面前。
有那么一会,女子愣住了,隔了半晌才接了过去。
她的指尖在触碰到男子温润的手时,再次感受到了活着的温度,心也从死亡边缘缓缓平静下来。
这是一种叫心安的感觉。
“谢谢。”女子低声道,又低下了头慢慢擦拭着脸,无颜对他。
男子至今一言不发,没有任何质问,指责,只是静静看着女子,因为,他从女子身上已看穿了一切。
仵作被杀、女子带血,定有杀手埋伏,而女子早知此事。
若刚刚率先出现的是他,他也许早已命丧黄泉。
该说谢谢的是他。
可他不想说谢谢,他不想女子帮他。
不知道为什么,他忍不住会在想,如果女子不认识他,是不是会过得更好?
他曾一直以为,自己所行所为问心无愧,可直到现在,他才意识到,他愧对了担心他的人。
她总把自己描黑,他又何尝不是瘟神?
“我们回去吧。”男子对女子说的第一句话,语气便温柔无比。
他默默收走了女子满是血污的手绢,藏在袖里,他记得,女子怕血的。
女子哑然,对上了男子的眼睛,他这该死的温柔,让她一时都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方才还无比强悍的她,竟只能乖乖道:“好。”
两人一路无言回到大理寺,正好碰到赵衡端着一个饭碗走了出来,他那胡子油光滑亮还粘着饭粒,一见到两人,差点吓得摔了一跤。
这一男一女,一红一白,身上全是血污,活像从地狱走出来之人。
赵衡肥胖的身子定住了,顿时觉得碗里的饭都不香了。
他吧唧了下嘴,道:“凌澈、翎月,你们这一身血的,怎么弄的?”
上司问到,正是个表现的好机会,薛翎月刚要好好发挥一把,没想到她身边的男子竟然先往前一步,挡在她面前。
张凌澈不动声色对她道:“你受了惊,先回去吧,我会跟赵公说。”
可女子不动,还有几分不情愿。
此事本是十分危险之事,由她来汇报,便可成万分凶险之事;但若换成了男子,恐怕就真的是一件事。
还好,赵衡先道:“等等!我先一人说一句。”
他仍端着饭碗,先是转向张凌澈,道:“相府发生命案,暂时可以排除傅郎嫌疑,我已先将他送回相府了。”
说到这个,女子不觉有些心虚,她假冒了男子名头,还未告知。
她偷偷瞄向那男子,男子不置可否,他的脸上也看不出什么表情,难道他就不会奇怪赵衡为什么冲着他说吗?
赵衡又看向薛翎月,道:“翎月,抽空回公主府一趟吧,大公主找你。”
女子道:“好”,她也只能道“好”。
她倦声道:“赵公还有其他事吗?没有的话翎月擒贼有些累了,先回房了。”
赵衡当然没有,再说下去他饭都凉了,巴不得赶紧结束对话。
可就在这时,大理寺却来了位稀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