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纷纷闹闹,我佛自屹立不动。
天雨虽宽不润无根之草,佛法虽广不渡无缘之人。人心万象,众生百相,参不透,悟不明,一切皆有因果,世人唯有自渡。
可若真的人人都能弃恶从善,则世间处处可见立地成佛。
然佛陀罕见,恶仍在人间。
张凌澈背对佛像,看着颓败的阮钦,无悲也无喜。
他淡淡道:“阮钦,爷爷在临终前曾交代我,等‘匿名信案’真相大白后,要将一样东西交到真凶手中,你要看吗?”
阮钦怔了怔,因为张凌澈这话无异于是在问他,你认罪吗?
可他已经没有选择了,而且他的确很想知道张煊死前留下了何物。
这个将他从泥潭中带出,又亲手将他推入深渊的人,究竟留下了什么?
阮钦终于鼓起勇气对上张凌澈的眼睛,那双眼睛深如古潭,寂静无波,像极了张煊,只是少了几分严厉,多了几分柔意。
他紧紧抿着唇,最终重重点下了头。
张凌澈看向陈沐礼,后者马上便松开了阮钦,此二人相识多年自有默契,无需多说便心领神会。
只听张凌澈说道:“爷爷只告诉我东西被他放在了大雁塔的某处,却没有告诉我具体的位置,但他说‘匿名信案’的真凶知道在哪里。”
“真凶……知道?”阮钦瞳孔放大,像是活见了鬼,因为张凌澈这句话的意思,就代表着张煊早已知道是他害了自己。
阮钦面色骤变,难以置信道:“怎么会?张煊怎么会知道那人是我?”
张凌澈未答,反问道:“爷爷给你写过亦字的合体字,对吗?”
话说到这里,阮钦不再吱声,因他明白了张凌澈的话中之意,做贼心虚。
张煊的确曾给他写过亦字的合体字,那个字便是娈童的娈。
当年未到及笄之年的双好因为仰慕于他,一直对他死缠烂打,并且多次不分场合来找他,却不料被张煊撞见,张煊回去以后便给他写了一封信,告诫他勿像郑绪一样,做娈童的龌龊事。
这本是一场误会,可他却没有选择向张煊解释,反而恼羞成怒设局陷害张煊。
半晌,阮钦撕心裂肺地质问道:“这不可能,既然他知道是我,为什么不揭穿我?”
他根本就不相信,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之傻的人?
张凌澈平静道:“因为爷爷是一个极其讲究证据的人,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他不会断言任何事情。”
张煊就是这样一个人,说他守文持正也好,说他冥顽不化也罢,他的处事原则就是重事实,轻私情。
本想反驳的阮钦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动了动唇,忽然又像是想到了什么,脸色越来越难看。
此时张凌澈看着阮钦的眼睛,再次问道:“所以,你知道那地方在哪吗?”
阮钦没说话,他怔怔地抬头看向石佛,最终苦笑着点了点头。
在太子的首肯下,阮钦带着众人走出了大殿,他的身旁跟着陈沐礼等金吾卫,他也无处可逃了。
阮钦一路沿着大雁塔的红色围墙向附近栽满参天大树的林子走去,他走得极慢,像是在回忆着什么,最后他停在了一棵树下,长叹一口气道:“如果有,应该就在这里。”
因为当年张煊就是在这里将他带了回去。
按照阮钦说的地方,陈沐礼下令挖开树下的土,不多会,果真挖出来一个盒子。
一个十分残旧的盒子,被陈沐礼捧在手上还在一直掉渣,可见张煊被贬后的日子过得十分拮据困苦。
见到爷爷的遗物,张凌澈双眸闪动,但他最后还是按照爷爷的遗愿,示意陈沐礼将盒子交到阮钦手中。
陈沐礼犹豫了一下,低声向张凌澈询问:“让他拿着没关系吗?如果是什么重要物证,被他毁了怎么办?”
张凌澈轻轻摇头道:“没关系,这是爷爷的遗愿。”
陈沐礼不再多说,他暗自在心中打定主意,如果阮钦有什么异样举动,他直接上去将其擒拿倒地。
阮钦接过盒子,不知道是因为害怕还是激动,他的双手止不住的颤抖,在无数眼睛的注视下,他缓缓打开了这个尘封已久的盒子,但里面的东西只有他自己能够看到,可众人还是从他的脸中看出了无比的震惊。
只见阮钦唇色发白,死死地盯着盒子里的东西,像是活见了鬼。
而那盒子里放着的是一张张煊手写的书信以及一块被剪得稀碎的布。
张煊的书信可谓是绝笔,因当年“匿名信案”后,昱宗就下令销毁了所有张煊的手笔,如果此时“匿名信案”未破,这封书信也定难逃厄运,也许张煊也是考虑到这一点,才吩咐张凌澈需等案破后再将此物寻出。
而那盒子里的破布,更是令阮钦身子一软,险些跪倒在地。
因为那不是别的,那是他儿时所穿过的衣服,是他一切噩梦的开始。
一直缠绕着阮钦的噩梦是一间书房,书房里有小小的他和一个獐头鼠目的矮小男人。
那个男人穿得衣冠楚楚,满脸道貌岸然,走到正在专心念书的他的身后,要教他读懂圣贤书中的道理。
一开始,男人的手只是放在他捧书的手上,渐渐的,男人的手便转移到了他的身上,圣贤书掉在地上,被男人踩了几个凌乱的鞋印子,让他再也看不清书中的圣贤说了什么。
事后,他哭着回到了相府,找到了张煊,告诉了张煊自己所遭遇的一切,可是张煊无动于衷。
非但如此,张煊还要他拿出证据,不得妄言。
可他没有,就算有,他也羞于启齿,拿不出手。
他想不明白,他说的话难道不就是最好的证据吗?他明明没有说谎,为什么自己敬爱的师父却不信任他?
在那一刻,他想起了那个曾经和他一同在街头巷尾乞讨的小乞儿,目睹盗窃的小乞儿好心提示失主,就是因为没有证据,反倒被窃贼反咬一口,小乞儿因此被活活打死在一堵朱门之前。
他尤记得那被偷了东西的富贾,用肥胖的身体一边踢踹小乞儿一边骂道:“谁会相信一个低贱的乞丐说的话?”
因为身份卑微,所以也人轻言微。
那么他又何尝不是?
当时的他与那男人的身份如有天壤之别,他若是去控诉那男人,又有谁会相信他说的话?
而且那个男人,还是饱读圣贤书的郑绪。
他害怕自己再成为小乞儿,害怕失去现在来之不易的一切,他哭着离开了张煊的屋子,但从那时起,他便认为,这世上所有的不幸,都是来自于贫困和弱小。
即便后来张煊与郑绪疏远,与他也再没有往来,可他还是拼了命的奋发图强。
因为他要变强,他要超过张煊,他要成为位高权重的人上人。
他要张煊信服他说的话。
可如今张煊沦为过街老鼠,而他功成名就,他却再不愿意去自揭伤疤,甚至巴不得这件事就此结束。
因为如今对他而言,更为重要的东西是他的名声与前程。
只是没想到,他早已将这件事抛诸脑后,可张煊仍在调查。
这盒子里的衣服,就是他当年受到郑绪迫害时所穿的那件,他不知这件衣服怎么辗转到了张煊那里?但可想而知的,张煊为了查清当年的真相,一定费了不少心思。
到这里,阮钦已经没有勇气去展开盒子里的书信,因为他赫然看见书信上印着一枚红色的指印,他似乎已经明白那意味着什么。
春天的风总是潮湿的,林间繁茂的树叶婆娑作响,阮钦的双眼也不觉湿润起来。
他惦记着世间的恶,却忘了善,他将自己的不幸归结于命运在捉弄他,世人在针对他,故而固执地将所有人都想象成最恶的模样,可是他却忘了那个人是曾向他施以援手的人。
他当时为什么就想不起来,自己的师父也很固执,也本就是一个重理抑情、讲究证据的人呢?
也许,是愤世嫉俗蒙蔽了他的双眼。
最后,阮钦还是展开了张煊留给他的绝笔,书信上面的才是真真正正的张煊笔迹,他这时候才发现,或者说才愿意承认,原来自己真的只学到了张煊的皮毛,却没有学到他的半点风骨。
信上写的是张煊这些年来对郑绪伤害他一事的调查,但因为当年他没有给张煊提供任何证据,事情又发生在隐秘无人的屋内,所以张煊调查起来困难重重,直到他死前也毫无进展。
这封信,与其说是一封诉状,还不如说是张煊在用自己的名声为担保,控诉郑绪,为他鸣冤。
张煊非但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信任他,还在暗中为他调查事情的真相,最后甚至为了保全他的名声,将这封书信公之于众的选择权交到了他的手上。
即便,张煊早知道是他害了自己。
他以怨报德,而张煊以德报怨,这就是他与师父之间无法逾越的鸿沟。
“师父……”阮钦再也站不住了,彻底跌坐在地上,瘫倒在了当年的那棵大树下,可这次,再也没有人来拉他一把。
一直压在张凌澈心上的“匿名信案”终于水落石出,可张凌澈却没有过多的欣喜,因为他知道,这些冤屈的出现,归根结底都是律法与体制的缺失和疏漏。
要解决这个问题,必须自上而下的进行改革。
这是一条任重而道远的路,在这之前,张凌澈只能另辟蹊径,这是在认识薛翎月之前,他从未想过的歪门邪道。
现在,他要进行大戏的第五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