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红色灯笼摇曳着,外面似又起了风,有几瓣白色的雪花吹落在“福”字上,一瞬间便消融不见。
风雪要来了。
薛翎月静静看着那男子,他手中的书卷坠落在地上,轻轻吹起他的袍角。
“薛翎月。”张凌澈又唤了她的名字一次,他清冷的眸子骤然一深,压住了一片潋滟明光。
女子长睫翕动,等待着男子说下去。
温暖的炉火闪动,隔开了屋外的寒意,连站在那里的男子,也少了几分疏离。
他看着女子,缓缓道:“不管你要做什么,切记、一定切记……要保护好自己。”
女子神情茫然了片刻,在她看来,张凌澈和李明昭都十分奇怪。
她能去哪里?她要做什么?
她哪也不去,什么也不做。
她就要待在这个人吃人的地方。
她垂下眸子,又忽然睁大,凝视着男子,此刻的他清冷得易碎。
她勾起嘴角说道:“我向来保护自己。”
她说着俯身捡起地上的书卷,墨发顺着她的衣袍滑落,挡在她清丽的面容侧旁。
她一边将书卷放回桌上,一边道:“张少卿这么关心我,那么除夕那晚,就劳烦张少卿辛苦点,自己守夜吧。”
女子说完笑着道:“你也知道的,我怕鬼,当然,更怕年兽。”
张凌澈是半点接她调笑的意思都没有,他一言不发地望着女子,直到她穿越风雪,回到屋里。
回到寝室的女子缓缓解开衣袍,回望窗外,此时的雪已开始逐渐下大,白茫茫一片,隐约可以看见远处的金色庑殿顶像繁星坠落凡尘。
一切虚幻得好像并不真实。
女子正准备拉开抽屉,这时,她的窗户外忽然发出一阵响动,一团黑乎乎的影子浮现在窗纸上。
她竖起耳朵听了一会,随后轻轻挑眉,小心地打开了窗。
只见一只信鸽正站在她的窗沿上,身上落满了雪,见到她,还抖了抖翅膀,将雪抖落后,才飞到她的手上。
女子忍俊不禁地伸手摸了摸它的小脑袋,柔声道:“你胖了,冬天也养膘了么?”
信鸽好像不怎么高兴的样子。
“一股酒味、药味、脂粉味,真不让人省心。”女子笑着取下了信鸽上的密信,信鸽扑腾了一下,又重新飞到女子手上。
“好了,知道了,是信重。”女子点了点信鸽的头。
信鸽这才又扑腾了两下,飞走了。
女子勾起唇角关上了窗,继而又垂下了眸子,一脸凝重。
这么大的风雪,他特意派信鸽过来,定有急事。
而且多半不是什么好事。
她将密信展开,信里的内容果真不是什么好事,甚至可以算得上是一个噩耗。
天子有意将皇位禅让给安宁公主。
女子站在原地,不知道在想什么,甚至都忘了在第一时间将密信焚烧。
“女帝”死而复生,就是为了要达成这个目的。
世人皆惧怕女帝,李甫也不例外,他甚至比其他人更害怕自己的母亲。这次“女帝复生”,要他将皇位让给安宁,若是以他的性格,一定会让。
这,毫无悬念。
所以李明昭这么急向她报信,想来是天子已向其透露了此意。
这样的话,留给他们回旋的余地,不会太多了。
除夕将至,“女帝”如果真的再次现身,而张凌澈又未能破案的话,将成为压死李甫的最后一根稻草。
很快了。
刚刚稳定下来的局势,又要变天了吗?
想到这里,女子不禁将视线转向男子所在的方向。
他究竟查到什么地步?
这个诡案,能不能破?
数日后,除夕。
今年除夕,宫中显得分外沉寂,天子只命人彻夜点灯,连往年都会举办的筳燎和驱傩都没有,只有宫人为了应景,自发组织的小范围的庆祝。
比如乾德宫的别殿,就燃起了一小簇篝火。
此时庭院里的积雪已经打扫干净,露出了青灰色的砖石地板,上面堆满了用木柴、黍秆、松枝等垒成的柴塔,点亮了一小方天地。
薛翎月硬是将张凌澈拉到了篝火前,非要给他驱驱邪。
“张少卿,你整天面对那么多秽物恶鬼,这个你很需要。”女子说着拿出了两个竹筒在张凌澈面前晃。
除夕点爆竹,可以驱邪驱赶年兽。
她今天穿了一件红色的新衣裳,脸冻得红红的,一说话还会呵出一团白气,让她弯弯的眼睛看起来像隐在云雾后的月牙儿一样。
男子则一如往常般气质清冷,甚至更甚,即便是炽热的篝火也化不开一点半点。
他的视线定格在女子手上,她的手指被划破了一道伤痕,是新伤,虽然已经结痂了,但十分显眼。
女子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看,并不在意,随口说道:“找竹子的时候不小心被划了一道,冬天总是干燥,一不留神就受伤了。”
她说完便将竹筒硬塞到男子手中,留给男子一个欢快的背影。
见男子没有跟上,她回过头来,双眸若星辰浪漫,有流光回转,艳似鎏金。
她向他笑道:“张凌澈!快来,把所有不好的东西通通丢掉!”
人要迷信起来,不管几岁。
张凌澈轻轻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也没有拒绝,他静静走到女子身边,影子拉了好长一道。
他和女子站在一起,两人的影子像把剪刀,各分两道。
女子主打一个措手不及,不待男子反应,就将手中的竹筒奋力丢进篝火里,随着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冲天响起,她双手合十,闭上了眼睛。
她许下了新年的第一个愿望。
她希望……
睁开眼,她眼带笑意地看向了男子,而男子,也在看她。
他古潭般深寂的瞳中落满了烟火,有万千花火飞绽。
一切好像都静止了,永远停留在了这一刻。
这时,远处的钟声敲响,宣告着新年的到来。
紧接着,此起彼复的爆竹声、人们的笑语声,也穿透了万里高筑的高墙,传到了宫中。
不管如何岁杪春临、日月轮换,人们都始终心怀希望,向往美好未来。
哪怕过去的一年再多苦难与磨难,都将停留在过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女子像是大梦方醒,连忙对男子道:“张少卿,赶紧许愿!”
京都人都说,在钟声停止前,许愿最灵验。
男子没有说话,而是静静看着女子。
片刻,他默默将手放在她脸庞,为她轻轻拂去眼角的泪花,他的指尖细致又温存,像是对待一件真爱之物。
她愣了愣,才发现,她竟然湿了泪眼。
“我……”
她的话淹没在一阵爆竹声中,因为男子刚刚将自己的爆竹丢进了篝火当中,而他的声音也淹没在了爆竹声中。
祝君好。
祝国泰民安。
祝世上再无灾无难。
夜逐渐深,喧闹声逐渐落幕,一切又归于平静,漫长的平静,让躺在龙床上的男人愈发不安。
屋内彻夜点着灯,可这灯火却忽然变得忽明忽暗,明明没有开窗,却不知哪来的无名阴风吹动着烛火。
倏然,一阵带着奇香的白雾浮现,还没待男人看清,屋子便坠入一片黑暗。
只听床边有金甲撞地的声音,是守在他身侧的金吾卫纷纷倒下了,男人的神经立刻紧绷起来。
她来了。
无声无息。
但他就是能感觉到她在靠近。
浓重的阴影投在他身上,可他盖着金色的被子,将他整个人,包括脸都包住了,他什么也看不见。
未知,最让人恐惧。
“李甫。”
他听见女人梦魇般的声音,是熟悉的声音,是他夜夜梦中不能湮灭的声音。
“把朕的皇位还回来——”
冰冷的话语,阴恻恻的笑声。
“传位给安宁——她即是朕。”
被窝里人没有丝毫回应。
女人像被刺激到了一样,骤然伸出涂满红色蔻丹的手向被子而去:“回答朕!”
就在她的手即将掐住男人脖子时,她纤细的手腕忽然被紧紧握住,忽然失去重心的她,向床上的男人倒去。
即将倒入男人怀里的一瞬间,“女帝”用手撑住了身子,男人也已从床上坐起,被子被掀了开来,露出男人清冷的面庞。
是张凌澈。
他一双凝成冰霜的眸子看着面前的女人,她是“女帝”。
那是一张不怒自威的面容,即便不再年轻,也自有风韵,她像在世时一样妆容明艳,不过那双足以威慑四方的眸子少了几分凌厉,多了几分淡漠。
男子皱着眉,骤然一用力,“女帝”又离他近了几分,近到鼻尖相对,气息交织;近到可以看清对方眼中的自己。
“女帝”像是受了惊,想要从张凌澈身边挣扎开。
这时,屋内忽然发出一声巨响,一个男人从柜子里跌了出来,面色惊恐,双目欲裂。
这才是真的李甫。
李甫看见“女帝”,颤动着双唇,好一会才大叫一声:“救驾——快来救驾——”
下一秒,马上便有戎装金卫破窗而入,“女帝”才发现自己掉进了张凌澈早已布好的陷阱之中。
跑不掉了,前有张凌澈,后有带刀追兵。
“女帝”瞪着眼前那鼻梁高挑、双唇适宜的男子,与金卫同入的宫灯微光摇摇曳曳照在他一袭白色里衣上,显得那么缥缈柔和,清冷绝然,仿佛尘世间一切都与他无关。
而他的一切,只剩下眼前人。
猝然,“女帝”觉得手腕一松,便听男子高喊了一声:“都别过来!女帝会巫蛊!”
她还没反应过来,就觉得像被人推了一把,踉跄地向后倒了几步。
张凌澈不知道怎么的,就以手撑在床上,似很痛苦,可他仍抬眸看着她,一刻未曾挪开过自己的视线。
她趁机向屋外逃去,只听男子的声音响起:“别追,四周……有蛊虫。”
再没人敢靠近一步。
她回头向男子望去,只见他仍一动不动坐在奢华的龙床上,金色的床幔将他一半身子遮盖,她看见他露出的半张脸上眼圈微红,那似能摄人心魂的深瞳令人越来越看不真切。
“……”她没命地跑着。
偌大的宫城早已陷入夜幕,黯淡无光。
因为,此夜无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