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我来晚了。”
见女子完好无损,男子吊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可他却再也不愿意松开抱住她的手,他恨不得把她揉进骨子里,这样她就再也推不开他。
女子被束住手脚,自然也推不开他,还好,她的头被埋入他怀里,他也看不见她泪眼婆娑的样子。
她哽咽道:“我刚刚以为你死了。”
方才烛火燃起,她看见了他的脸,并不意外。
她知道的,他一定会来找她,因为他对谁都一视同仁。
即使她对他那么差,那么恶劣,他还是会不计前嫌来找她,因为他是张凌澈。
她想过许多查案之法,七天五天?若是以张凌澈之才,也许三天足矣,最差不过是饿上几天罢了。
可她却唯独没想过会是这种方式。
更没想过,她再次见到他时,他面色苍白,脖子是血,奄奄一息。
那双澄澈的眸子紧紧闭着,那一刻,她以为他死了。
她以为自己也死了,因为她的手脚冰冷,心也像是不会动了。
直到男子从地上起来,站到了她面前,把她抱在怀里,感受到了他的温度,她才像活了过来。
“我好好的,只是破了点皮。”男子为女子解开绳索,怕她不信,还拉下了衣领和围脖。
“可他刚刚探了你的鼻息……”女子说到一半,看见凶徒身上的银针,便知方才张凌澈也是用银针扎进自己穴位,造成假死之象。
比起他,那绳子都嵌在她的皮肉里,满是血痕,她明明伤得比他还重,还痛。
可反应过来的女子像是不知疼,她双眼通红,问道:“张凌澈,你以为你有几条命?”
“你怎么会这么傻?这么蠢?你是张凌澈,大理寺少卿啊,你这算哪门子查案法?若是那伤口再深几分,你就死了!死了!你去地府当你的无脸判官吧!”
女子气疯了,女子不理解,这样规矩的男子,怎么会用这么剑走偏锋的方式?
她不知道的是,这男子,他知道的信息真的不多,留给他的时间也真的不多,而他仅剩下的理智,也真的不多。
在女子生死未卜的情况下,他一刻也静不下来,一刻也等不了,他无法一一翻看卷宗,可他记得女子说的每一句话,她说,凶徒针对的是负心郎。
所以他只能想到这个致命蠢办法。
于是一个自矜自持的孤高之人,自导自演了一场戏,哪怕会在众人面前套上污名。
于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不惜以自己为诱饵,身赴险境,只为一人。
他知道凶徒武功高强,杀人无形,一刀封喉,谁去都等于是送死。
他去,亦只能他去。
赵衡拉住他,用他从未见过的关切道:“翎月如今生死未卜,大理寺不能再没有你!而且,你现在正受圣上赏识,等着你的是锦绣前程,你可不能这么想不开啊!”
赵衡卸任在即,没有薛翎月,大理寺卿一位再无悬念。
可没有薛翎月,他此生也再无悬念。
徒留一纸苍白,苍夷满目。
她便是他的一人心。
张凌澈任由女子发泄着,他身上带血的衣衫泪痕斑驳,他伸手为她轻轻抚去眼角的泪水。
那温热的触感让薛翎月身子一颤,她意识到,现在的自己很失态。
男子的“死而复生”对她的冲击实在太大了,以至于让她理智全无。
不该这样,不能这样。
靠近她只会伤害到他。
薛翎月默默转过头去,不动声色地避开了男子的手。
透过微垂的长睫,薛翎月看见那修长干净的手指悬在半空,微微弯曲,随后默默收回。
有那么一瞬间,她想过拉住他,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但也仅仅是一瞬间的失智。
“开始审问吧。”
女子漠然起身,拿起掉在地上的利刃,眸光冷淡地看着黑影。
她脑海里第一时间想起了“斩立决”三个字。
她确恨不得将他斩立决,因为他刚刚差点杀了张凌澈。
张凌澈能活着,赖于他提前布置的人马和围脖,可更多的是,侥幸。
她不敢想,那刀哪怕偏半分,他已经死了。
她握住的又将是一双冰冷的手。
就在女子准备向前走去之时,静无人声的屋内忽然响起银针坠地的声音。
女子愣了愣,只见方才还动弹不得的黑影忽然乍起,还不待她反应,张凌澈已下意识将她护在身后。
“小心!”
然而此刻黑影无刀,亦不敢恋战,他费尽内力才将银针从体内逼出,一解开穴位,便马上纵身跃出窗外,消失在茫茫夜色中,惊得院中秃树飞鸟掠起。
薛翎月见状想追,却被张凌澈拉住了手,他对她轻轻摇了摇头,道:“穷寇莫追。”
他在以身赴险前,已经联合了金吾卫在城中布下天罗地网,包括一开始的武侯巡逻打断黑影补刀,亦在他的掌控当中。
当时没有立刻围捕黑影,是因为要通过他找到薛翎月,只是没想到这黑影脚程确快,甩掉了跟踪的哨子。
这时,门外传来了一阵阵吵闹的追逐声,是金吾卫与附近巡逻的武侯赶到了,他们一部分继续追捕,一部分人则进屋救下两人。
陈沐礼尚未归京,是葛天恩带的队,他接连收了几封陈沐礼从行军路上发来的急信,让他务必找到薛翎月,确保她的安全。
可这谈何容易?一个杀人无形的凶徒,县府查了许久都未查到,恐怕薛翎月早已凶多吉少了。
就在他一筹莫展之时,张凌澈找到了他。
听完男子的计划,他震惊不已,他没想到这么单薄的一个文官,竟有不输给军人的血性。
还好有他,反应迅速、雷厉风行,嫂子平安,不然他都不知道如何向兄弟交代。
葛天恩走到两人面前,抱拳道:“追捕的事情交给金吾卫,末将亲自护送两位少卿回府。”
女子虽身形狼狈,仍落落大方,行礼道:“劳烦葛将军了。”
葛天恩愈发明白将军为何独爱此女子,在遭遇如此凶险之事的情况下,她仍能处变不惊有礼有节,是何等胆识?
大理寺的,都是神人!
一旁的男子考虑的却更多,他神情忧虑,对女子道:“可你府中只有你一个人,并不安全。”
女子微微抬眸,语气听不出波澜,道:“这阵子我都会住在公主府,倒是张少卿,更需多加小心。”
张凌澈只答:“我住在大理寺便是。”
一场险剧落幕,在葛天恩的护送下,薛翎月乘着马车向着安宁公主府而去。
刚刚死里逃生的她并未放松警惕,一路观察着四周,却被她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生的其貌不扬,很容易让人过目就忘,可薛翎月却记得。
因为这个人就是那日到安宁府上送礼的低阶官员,她当时便觉得奇怪,一个芝麻官,怎敢妄攀高枝?
而巧的是,张凌澈的宅子就在这附近,难不成这人也住在这么?
好在这男子回了大理寺,可薛翎月还是暗自留了个心眼。
待她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回到公主府时,安宁似已就寝,只有金娘过来接应。
金娘见到薛翎月,也是大吃了一惊,道:“小娘子平安归来了!我去给公主通报一声,大理寺说你失踪了,公主正着急上火呢!”
“好,劳烦金娘了,我先回房换身干净衣衫。”
薛翎月说着往自己的房间走去,那个她生活过许久,姑且称为家的地方。
却不料又被她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难不成这些人都是趁着她不在出来作妖的吗?
那人正翘着二郎腿坐在凉亭里喂鱼,很是惬意,丝毫没有察觉到有人站在他的身后。
薛翎月伸手轻轻一拍他的肩膀,吓得他一把鱼食全洒进了池子里,连带道袍中的渔网也露出了一角。
女子淡淡看了一眼,笑道:“莫道长,真是巧。”
莫扉结结巴巴道:“薛,薛少卿!你不是失踪了吗?你怎么在这?”
女子笑眯眯反问:“这话应该我问你吧?莫不是公主府的锦鲤比较有灵性?”
莫扉咽了下口水,眼神闪烁道:“贫道这不是受公主之命,过来送补品的嘛。”
女子坐在莫扉身侧,道:“我记得,你来送补品都是每月月初一次,何时转换了时间?”
莫扉往一旁挪了挪屁股,道:“本来是这样没错,但这个月不是出了点意外,新郎君没吃上,于是公主便又让我过来。”
“你这补品是给新郎君准备的?”
莫扉点头:“对对对!”
“可是因为琉华被害一事打乱了计划?”
莫扉又点头:“对对对!”
“你的意思是,剥皮凶徒偷走了你的鸡?”
“薛少卿冰雪聪明,就是如此!”
薛翎月只笑,不语,看得莫扉遍体生寒。
他当然该心虚,因为他嘴里就没一句真话。
薛翎月为何知道他说谎,还是因为火灵库,她此前曾花重金问面首取得火灵库,那位面首正是死去的琉华。
而这个月,她在与琉华约定藏储火灵库的地方,仍然见到了一小碟火灵库。
这就说明,琉华在死前曾经接触过火灵库,既然是为了新郎君准备的,为什么琉华会有?
难不成偷走火灵库的不是剥皮凶徒,而是琉华。
这并非薛翎月妄自猜测,因琉华此人善妒,听闻安宁纳新面首,本就心怀不满,而在新面首之前,火灵库都是为他准备的。
“月儿,你平安归来了。”安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一阵无名由来的压迫感逼近。
她只着极轻薄的常服,眉峰高挑,道:“哦?莫道长也在这里。”
薛翎月起身行了礼,不急不缓道:“回叔母,之前有缘与莫道长在房陵相识,刚刚碰巧遇见,便叙了几句旧。”
莫扉站得端正,只点头称是。
安宁一改此前对莫扉的客气,斜睨了他一眼,道:“莫道长,时候不早了,你早些回去歇息吧。”
莫扉连忙告退,他巴不得赶紧从这两女面前消失,母老虎养出来的小老虎,一个都不好对付。
待莫扉走后,安宁先是关心了女子一番,随后又怒道:“这凶徒杀了琉华,竟还险些伤了你,实在可恶!”
女子轻轻叹气,道:“可惜,最后让他跑了。”
安宁闻言,顿了顿,神色不明道:“也许我一开始让你来查此案,是个错误。”
凉殿吹来的风将薛翎月的伤口吹得麻木,她早已忘了疼,疲惫问道:“叔母何出此言?”
安宁面无表情,声似冰凉:“因为刀剑无眼,可以伤人,也会自伤,所以,但凡利刃都需加上把柄,才可自保无伤。”
薛翎月垂首静静听着,连回答的力气也没有,这一刻,她觉得累极了。
安宁看着薛翎月,道:“你应该察觉到了,我向皇兄献的贡品就是莫扉带来的补品——火灵库。”
薛翎月沉静地答:“翎月只是有所猜测,叔母向圣上进贡补品,乃是行君臣之礼,兄妹之情,是一件美事。”
“你能这么想,很好。”
安宁忽然话题一转,嘴角淡扬道:“我听闻,皇兄特召张凌澈上朝觐见,大为赏识。现朝中势力我与齐后长乐分据两派,我想,皇兄也已经意识到了,故而亦想培养自己的人,所以此后张凌澈定会平步青云、步步高升。”
女子看不出悲喜,淡淡道:“叔母无需忧虑,张凌澈此人并非依附之人,即便圣上有意扶持,他也会坚守自己,不为任何人左右。”
安宁轻笑,她未点胭脂的唇竟也红润饱满,像是朵极艳丽的淬毒冰花。
她话锋再转,又问道:“今天是张凌澈把你救回来的吧?”
“是。”女子答,忽有刺骨的凉风窜入她破损的衣里,让她的心骤然一沉。
安宁声音幽幽问道:“你有没有想过,他能侥幸活下来一次,那么二次、三次呢?”
女子未答,心已沉入冰底。
“所以不要再让我说第二次,若再见到这凶徒,就地正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