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斜风带着点点春寒穿透树林,宫人们忙不迭地为九五之尊撑起了伞,唯恐湿了华贵衣衫。
张凌澈不动声色地移动脚步,用颀长的身子为薛翎月挡下风雨,他侧脸看向了女子,女子清丽的面庞笼在浓浓的树荫下,正弯着眼睛笑着回望他。
在见到阮钦的悲剧之后,张凌澈决定不再心软,当朝律法不收娈童者,他收。
他向天子行礼道:“圣上,微臣此处恰巧也收到一封送到大理寺的匿名信,想要趁这个机会禀呈给圣上。”
李甫不悦地皱了皱眉,他嫌春雨恼人,又觉闹剧丢人,只想快点离开,可他还是忍下满腹牢骚,悄悄看了太子一眼。
可太子不如其愿,向其轻轻颔首,天子只好不情不愿道:“张少卿说吧。”
张凌澈果真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书信上没有名字,也押着几个红色的指印,他将书信呈递到李甫手中,李甫看完脸色一变,又迅速转交给了太子。
“信中所言若是真的,全交由太子定夺吧。”
太子恭顺地从天子手中接过信,看完后轻轻挑眉,看向了正在探头张望的郑绪。
郑绪尚处在看阮钦笑话的喜悦中,被太子这一看有些不明所以,偏偏太子嘴角微翘,始终噙着笑容,让人看不出他的态度。
“郑侍郎,你来看看吧。”太子说着将信在郑绪面前展开,郑绪笑眯眯地上前两步,又眯着眼看了好一会,脸上的笑容便再也挂不住了。
因为这封匿名信也是一封诉状,是由诸多孩童联合指控郑绪娈童奸罪的诉状,匿名信上用指印代替了名字,信上清清楚楚列明了郑绪强迫他们的时间地点以及证据。
郑绪大为惶恐,连忙喊道:“这……这是污蔑!”
太子似笑非笑,缓缓道:“我自然相信郑侍郎是冤枉的,我见此匿名信上有一孩童说他在反抗之时,曾抓伤了你的手腕,留下三道抓痕,郑侍郎,不妨就在此自证清白?好堵了悠悠之口。”
太子言语温和,可郑绪听完魂差点被吓飞出去,因为他手腕上,还真有三道抓痕!
他可以肯定这抓痕是孩童抓的,而不是猫狗抓的,可他却又偏偏不知道是谁抓的,这是某一日他一觉睡醒,就凭空出现的!
说来也怪,他府中豢养了男童无数,每个都被他调教得温顺乖巧,又怎么会将他伤成如此?可他再三盘问,也没人承认,于是他只好作罢。
不待郑绪狡辩,陈沐礼已经二话不说上前一步,猛地拉起郑绪的衣袖,郑绪手腕上三道触目惊心的抓痕暴露无遗。
郑绪不知所措左右观望,喊道:“冤枉啊!我……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太子不置可否,只是轻描淡写地应了一声,又问道:“信上还有一孩童说,你曾在路上尾随于他,欲对他行不轨之事,他在奋力挣扎之时,扯烂了你的一块袍角,可有此事?”
郑绪言之凿凿道:“没有!绝无此事!”
可他否认的话语刚刚落下,眼尖的陈沐礼忽然指着他的衣摆道:“你这就被扯烂了一角,还敢睁着眼睛说瞎话!”
郑绪这才看向自己的衣袍,一看,果然在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扯烂了一角。
可这怎么可能呢?他今日出席如此隆重的诗会,自然在出门前也好一番整理了仪容仪表,怎可能穿上这么一件烂衣衫?
可他除了喊冤,实在也想不出什么话可说。
太子淡淡瞥了郑绪一眼,问道:“郑侍郎,这些都是巧合么?那么匿名信上的第三点,又是怎么回事呢?”
郑绪的脸从猪肝色转成了一片煞白,因为这第三点,指控的是他创办的文幽书院,他的文幽书院在私底下做着权色交易的买卖,而其中的罪行罄竹难书。
据匿名信上所书:一些官员或者准备参加科举的学子为了谋求私利,不惜将一些孩童送至郑绪的文幽书院;而另一边,郑绪又将这些孩童当做玩物供给达官贵人玩乐。
而这里面,有许多是孩童的阿耶与阿娘,将他们亲手送到文幽书院,美名其曰为他们好。
这些孩童年岁尚小时,因为弱势或者苦无证据求助无门,饱受痛苦;等到他们成年后,郑绪等人会为他们安置个一官半职,用来捂住他们的口,而这些从小被郑绪灌输畸形思想养大的孩童已经无法像正常人一样思考,只能沉默地接受着这一切。
一个好好的书院,表面书香门第,实则乌烟瘴气。
就是这样一个人吃人的地方,却能够在京都盘踞多年,正是这帮权贵利用了孩童们不完善的心智与不对等的地位,从而对孩童们实现全身心的操控。
而这一次文幽书院的黑暗内幕能被发现,得益于薛翎月在阮钦府中见到的童子。
童子乖巧,知书达理,显然与普通的奴仆不同,给心思机敏的女子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同时也让女子不禁产生了好奇。
这些童子一看便知上过学堂,自有诗书气息,女子原以为他们是跟着阮钦在国子监上学,可谁知她调查下去,却发现这些童子都是在文幽书院念过书,而且最后都无一例外是阮钦托人为他们办理了退学。
这便耐人寻味了。
文幽书院由郑绪创办,而阮钦明明说过,他与郑绪有私仇,又怎么会将自己府上的童子送至文幽书院?
所以结论只可能是相反的,这些童子是阮钦从文幽书院带回来后,才到他府上去的。
可阮钦与这些孩童非亲非故,又为何要将他们带离书院?
鉴于郑绪的斑斑劣迹,女子不免产生了怀疑,但她想要调查清楚此事,可谓是困难重重。
文幽书院是一所实行全封闭管理教学的免费私塾,一是因为免费,二是因为创办者是礼部侍郎郑绪,而书院又培养了多名科举秀才,故而声名远扬、门庭若市,想要到书院入读的人都需要层层遴选、千挑万选,更别提是不相干的外人想要进去一探究竟,简直无异于难上青天。
还好,女子也向来是个另辟蹊径的人。
正好此时大理寺查出了澄心堂的种种不法行径,女子与张凌澈一合计,决定让刚到大理寺的两位新面孔出马,让他们假扮澄心堂的伙计,借着到文幽书院送纸的机会对文幽书院进行调查并搜集罪证,而他们使用的方法就是书信。
文幽书院的孩童都识字,女子巧借了阮钦与郑绪不合的关系,让阮钦府上的童子协助他们查案。
阮钦府中的童子和书院的孩童们曾是同窗与伙伴,女子让童子为大理寺写书一封,以此博取书院孩童们的信任,在得到孩童们亲笔所书的文幽书院的罪证后,他们又将这些书信夹杂在纸堆中运出书院。
这这整个过程中,阮钦都是知情且同意的,他府上之所以这么多文幽书院的孩童,就是他设法从书院中救出来的。
至于他为什么没有检举郑绪,个中缘由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而女子与张凌澈为了保护这些孩童的身份与安全,又在匿名信上凭空添加一些莫须有的事,用以污蔑郑绪混淆视听,让郑绪真假难辨。
比如郑绪身上的抓痕以及破损的衣服就是两人故意设计为之,然而此事虽假,可郑绪的恶行却真,倒也不算冤枉。
此时因为有了前情铺垫,谁都不得不相信并开始正视这封匿名信的真实性,郑绪也是百口莫辩,实难抵赖。
在这种情况下,太子自然而然就下了命令即刻彻查文幽书院,陈沐礼行动起来也异常迅速,不多会就将文幽书院查了个底朝天。
在陈沐礼率兵赶到书院时,书院内的孩童早就做好了准备,保护好证据等待金吾卫的到来;书院内还有逃跑不及的所谓贵客被当场带走,他们中不乏位高权重者,但面对金吾卫都只能束手就擒。
最后这场大雁塔诗会以阮钦和郑绪两大高官锒铛入狱结束,而夺得魁首的张凌澈因为作弊被取消资格,双好公主最终被许配给了第三名的柳衔,即将远嫁岭南。
太子又趁机让郑绪供出了一列文幽书院背后的高官显贵,借此机会铲除了一波敌对势力。
而时隔数年的“匿名信案”也得以水落石出,真相大白,就在众人以为这个陈年冤案终于可以沉冤得雪之时,没想到李甫却不予翻案。
原因,当然是有碍皇权威仪。
此案系昱宗为了血洗功臣,和齐后自导自演的一场冤案;而李甫的宝贝女儿又参与其中,若是传出去,皇家形象还如何立足?民心还如何稳定?最重要的是,自己的女儿难不成也要因此沦为阶下囚?
李甫本就因为嫡子一事与太子早有嫌隙,故而无论太子如何游说,李甫都态度强硬断不同意翻案。
需知,太子虽然大权在握,可龙玺还握在李甫手中。
而且虽然阮钦已经交代了自己所有罪行,但毕竟“匿名信案”中的大多数人都已不在人世,死无对证,而笔迹鉴定又得不到李甫支持,所以此案只能继续成为悬案。
但李甫还是出于安抚张凌澈的原因,将张凌澈升至大理寺卿一职;同时又将安宁与薛翎月从蒲州召回京都。
意图很明显了,就是为了让太子与安宁再次互相牵制,好打破太子一家独大的局面。
可李甫想要坐观虎斗,就得引虎上门,他无驭虎之能,又怎能确保自身毫发无伤?
李甫在盖下龙玺的那一刻,根本没有想过自己与太子置气之举,险些害自己送了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