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路下山，愈加难走。
来时是张凌澈护着薛翎月，归时女子化作了巍峨高山，立于险要之侧，护男子周全。
男子被女子小心搀扶着，女子的注意力都在脚下，她眉眼平静，可身子紧绷，明明很害怕，却还要假装坚强，一路照顾着他。
“如果你疼，我们就停下来歇一歇。”
“我曾听闻一个趣事……”
“再忍一下，我们很快到了。”
也许女子真不是骗他的，听着女子银泉般的话语，不知不觉间两人便看见了村落前的两把火把，他知道，他们真的快到了。
只见那火光高举挥动，随后快速奔向两人，一个高大俊朗的男子旋即出现在面前，他的脸上先是惊喜，随后只剩下惊吓，他道：“你们怎么才回来？阿澈这是怎么了？”
陈沐礼说完赶紧和葛天恩一起接替薛翎月，一左一后扶住了男子的身体，女子一边随着两人将男子护送到秦嫂家中，一边在路上将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全程两位将军的嘴巴就没合上过。
“你真打跑了水猴子？”陈沐礼看着纤弱女子，她的身上也划破了几处，显得楚楚可怜，实在难以想象她当时暴打怪物的画面。
“将军，以后你可有福了！”葛天恩用手肘撞了撞自己的头儿，挤眉弄眼，一脸坏笑道：“我可听说了，薛少卿还曾试过一针就把毒娘子扎成了半身不遂。”
佩儿后来明明已经被张凌澈治好了，可薛翎月此时已疲惫不堪，无力去接两位将军的玩笑话，但她还是撑到了张凌澈回房换药，才瘫坐在竹椅上。
刚刚一路关注点都在那男子身上，此时松懈下来，她才感觉到自己的手脚早已酸痛得像不是自己的，得扶着桌子才能慢慢坐下。
现在有一好一坏两个消息：坏消息是因为造池强制迁徙，这十里八乡都没了医馆，唯一的村医都被长乐抓去当了祭品；而好消息是张凌澈自己医术精湛，且他的药有奇效，他一人便胜良医无数，故而薛翎月从他房间出来时，见他的伤口已止了血，且开始愈合。
薛翎月坐在椅子上，只见陈沐礼在一旁忙前忙后跑上跑下，像有用不完的精力，可他明明是这里品级最高的，反倒又给张凌澈烧水，又给她端水。
他搬了张椅子坐到薛翎月身边，温水浸湿帕子，目若星辰道：“翎月，劳累后热敷，再按摩一下会舒服很多！相信我！我在军中之时，都是如此。”
“当然相信。”薛翎月见将军体贴，不禁弯了弯眼睛，接过帕子道谢，随后才有了力气回应他刚刚的玩笑：“不过你所说的劳累？是指我打了怪物吗？”
陈沐礼闻言，心虚地将视线飘向装满矿石的包袱，不知怎的“啪啪啪”竟然头疼起来，于是他噤了声，摇了头，不敢说话。
此时四下无人，薛翎月收了笑，忽然压低声音，向陈沐礼问道：“阿礼，事情可都办妥当了？”
“自然！”身材魁梧的大将军小鸡啄米般点头，模样乖巧，随后他又犹豫了片刻，问道：“翎月，你确定要一起去吗？”
薛翎月点了点头，抬眸望向窗外明月，轻声说道：“我亲自设的局，又岂能置身事外？”
她设了一场局，而此局，她唯独没有告诉那皎皎如月的清白男子。
待张凌澈换完药，女子方才踏入房内，那体面男子已更换了一身干净衣裳，除了白玉般的面容光泽欠佳，还是要比在石洞时好上许多，总算不让人看着那么揪心了。
男子见着薛翎月，双唇微张，显得有些局促，随后又垂眸道：“此次若非薛少卿，凌澈怕是凶多吉少了。”
女子见男子说这话，既疏离，又见外，她心中一滞，缓缓道：“张少卿是因要帮我而遇险，若真出了事，翎月也理应陪葬，又怎能坐视不理？”
她的话出自肺腑，但因为眉眼舒展，又似玩笑话，让人琢磨不透，而男子本就寡言，一下却不知如何接好。
薛翎月也不想影响男子休息，便直接进入主题道：“张少卿，明天的计划交由我来实施，我可以做到。”
此事只能两位少卿做，而两位将军皆不可，因为他们的脸上藏不住事。
张凌澈微微蹙眉，道：“我的伤无大碍，明天的计划我可以照常进行。”
“张少卿是不相信我吗？”女子声音淡然，她当然知道事实并非她所说如此，却想通过加重语气来让这凡事都揽在身上自己承受的男子松个口。
“不是。”张凌澈马上否认，他的声音低沉，似有顾虑道：“只是这事由你来做不合适。”
“没有什么不合适的。”薛翎月挑起唇角，道：“张少卿是怕我担巫女之名？”
张凌澈静静看着女子，她聪慧过人，什么事也瞒不过她，轻轻叹气道：“人言可畏。”
这一点，女子应该比他清楚才是，又何苦落人把柄？
薛翎月却毫不在意，只淡淡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即便没有巫蛊案，也会有其他空穴来风，我的死活，本就与我无关。”
烛光下，女子月牙般的双眸裹上泠泠清辉，她的话中有话，写满了身不由己，身处朝堂，只有利益，没有对错，胜者即是理。
张凌澈并不认同，他沉声说道：“难道因为这样，你就不把自己的性命当回事吗？”
男子说完愣了愣，因他觉得自己语气有些重了，女子三日之约是为民而为，而且也是为他着想才出此下策，他又凭什么质问女子？
但他从得知女子向长乐公主提这荒谬的交易开始，他就一直有一股气闷在心里，他觉得不管如何，女子都不该把自己的性命当做是筹码。
女子也是愣了愣，她感受到男子语气中的波动，也听得出来男子的关切，但她不知道男子是以什么身份说这话？她不在了，于他，其实有利。
可现在他为她做到这个地步，就差把他的命直接给她了，他又何须于此？
薛翎月本想解释，她其实早有计划，却还是没有说出口，因她说了，对他既无益，且又会把这男子牵扯进来，他已为她做了太多，她无以为报。
女子垂眸，半晌，妥协道：“计划由谁实施，明天早上看你身体情况决定。”
“好。”张凌澈应着，有些抱歉道：“对不起，方才我的语气重了。”
“没事，张少卿好好休息，翎月先不打扰了。”女子淡淡浅笑，随后离开。
张凌澈看着女子一袭白衣与月色融为一体，想起女子上回说“没事”二字之时，便是隐瞒了汤峰书信一事，她越说没事，他却越是担心。
女子身上……究竟还隐藏着多少秘密？
翌日，也是薛翎月与长乐约定的最后一日。
女子召集村中剩下的所有村民到河神庙，她要当场打开竹筒，兑现水怪画像的奖赏，这巨款对早已山穷水尽的村民来说，无疑是一场及时雨，故而她人还未到，河神庙中便站满了人。
只见那冷清许久的河神庙竟已添上了香火果贡，神像被人擦拭干净，立于高处，而庙中间还摆了一张香案，盖着红布，案上放着一碗清水，就是这平平无奇的清水，似乎让村民们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望而生畏。
陈沐礼早等候在香案前，见状忙道：“各位乡亲稍安勿躁，官方承诺，只要猜对水怪真身，都能获得奖赏！一个都不少！”
村民站在原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神情复杂，各怀鬼胎。
陈沐礼又道：“不过这个水怪究竟长什么模样，还需请河神揭晓！”
“河神？”陈沐礼的话一出，村民们露出了不自然的表情。
“这位将军，你说的是真的吗？”村长站出来问道，他只知道陈沐礼着缺胯衫，是武官的打扮，但却分辨不出具体职务，便尊称为将军。
陈沐礼拍着胸脯，爽朗笑道：“本将军所言当然是真的！你们都看好了，河神马上就要降临于此！”
他的话音刚落，那河神庙中竟平地生烟，直叫人迷了眼，只见一个男子道袍加身，道髻高锁，一手持桃木剑、一手拿着符箓，缓缓走至众人中间，身姿如云似鹤，竟然是之前救过狗娃儿的那位大理寺少卿！
“是大哥哥！”狗娃儿刚出声，便被秦嫂捂住了嘴巴，生怕惊扰了神明。
张凌澈生得本就风姿秀逸、倜傥出尘，那玉容仙姿隐在白烟中，宛若天人，他踏罡步斗，剑风凌厉，眉眼似月华流转，淡漠如烟，一身仙风道骨，不涴尘埃。
他以剑尖刺中符箓，置于香火之上，那符箓在一瞬间被点燃，快速燃烧起来，竟在众目睽睽下烧出了一个“神”字！
村民无不惊叹不已，只见那男子面色沉静，缓步走到香案面前，高声念道：“天玄地宗、万炁本根、广修亿劫、证吾神通。”
男子说完，将那张写了“神”字的符箓压在香案水碗之下，又肃声道：“吾受尔等所托，恭请河神显灵，河神已应允以其真身示人，尔等且看仔细了。”
不待男子多说，村民似受神召，有所感应，竟主动起身走到水碗面前，不约而同朝里看去。
而那清澈见底的水碗中，赫然幻化出一只可怖的水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