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定好的死局，薛翎月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按规矩下。
她要向村民找的水怪真相，是伪造水怪的手法，她要营造出水怪吃人的假象，从而救出百人性命。
如她猜测的一样，当地村民因地制宜，用削细的竹条编织成水怪框架，再将黑色渔网覆盖其上，以两颗萤石为眼，一个庞大的水怪便造成了，而那水怪嘶吼，是敲击竹鼓发生的声响。
这些物件轻便易携带，使用时由随行的巧手女子现场编制，余下则由三位熟悉水性的男子架起入水，一头一尾一长脖，三男一女的脚印便是从此而来。
薛翎月特意习得竹编之术，和陈沐礼等金吾卫一同再在长乐面前重现了水怪，同时找来白骨替换了百人。
而莫扉，也在她的计划里面。
只是她没想过，张凌澈竟会主动提起，用他查出来的莫扉斑斑劣迹，换其在长乐面前配合她演戏，让她的“水怪传说”更有说服力。
在她看来，放过一个莫扉，换来百人性命，绝对是笔划算买卖。
只是对于铁面无私的张凌澈来说，这样的法外开恩，却等同于放弃了他为之坚守的正道。
所以，他才这么生气的吧？
夜风中还弥漫着刺眼的烟雾，让走到定天池边的张凌澈双眼酸涩，不禁轻轻阖眼。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如此情绪不稳的？
以前的他，分明不这样，无喜无悲，亦无伤。
可现在，他的喜怒哀乐，仿佛都掌握在别人手上。
那女子，薛翎月，离经叛道，行事乖张，身为大理寺少卿知法犯法，且不是一次两次，可他为何就是说不出一个“错”字？
那错的又是谁？
这时，一阵熟悉的幽香使他陡然睁开了眼，果真是那不守规矩的女子走到了他的身边。
那女子没有开口，而是蓦然回首望向这座气势磅礴的定天池，这里不日便将成为历史，底层百姓的血与汗与钱也将一并随之付诸东流。
见女子似有感慨，张凌澈挑起眼角，不动声色地看向了她。
他淡淡道：“你胜了。”
女子愣了愣，把视线落在男子身上，他长身玉立，目光深远，又恢复成了万年沉寂的雪山，他主动与她说话，所以是不生她的气了吗？
害她方才还想了一百种逗他开心的方法，她还什么都没做，这男子就原谅她了。
她轻轻抿了下嘴角，随后道了句漂亮话：“是我信，人定胜天。”
男子认真地看着女子，肃声道：“可你若输了，是牵连九族的大罪。”
九族？大罪？女子亦看着男子，轻笑道：“我孑然一身，又能牵连谁？”
女子轻巧的话语让男子沉默，他静静看着女子，看着她笑得弯弯的眼中隐藏着的愁绪重重，让他的心也不禁跟着乌云倾动。
他垂眸道：“阿礼很关心你，而且……你还是大理寺的人。”
不料女子却轻轻摇头，道：“翎月真的很感激诸位相助，可我这样的人，配不上任何人的真心相待。”
“为什么？”男子蹙眉，凝视着女子的眼睛，有些急促地问道：“薛翎月，你究竟在害怕什么？”
女子抬头看着男子，他古潭般的眸子映着她，潭心泛着层层波澜，仿佛要将她噙进潭底。
她怕什么？
她怕一不小心，便沉溺在他眼里。
半晌，她捏紧手心，淡淡笑道：“我害怕……夜路走多了，见到鬼。”
而女子话音刚落，远处幽深的竹林里真的倏然浮现了一排排幢幢鬼影！
真是白天不可说人，夜晚不可言鬼。
只见那些鬼影由远及近逐渐向他们靠近，慢慢露出面容，两人定睛一看，来的的确是鬼，且是化作白骨的鬼。
这些鬼一直久候在此，就是为了向两人表达感谢，他们足有百人，纷纷朝着两人所在的方向深深鞠躬，行了大礼，随后又渐渐隐入林中。
不知怎的，那铁面无私的男子像挨了当头一棒，这来自地狱的无声道谢，让他久久不能平静。
他再次转身看向那女子，她似早料到了一切，只清清浅浅地笑着，宛如暗夜明月，皎皎入心。
他才意识到，若不是女子，他也许至今都以为世间只有黑与白，却不曾想过，人世间还可以有这么多色彩。
而这女子，就是描开他空白画卷的画笔，每一笔，都足以牵动他的心绪。
她笑，便是花海漫卷；她哀，便是万卷俱灰，原来，他已在不知不觉中，把自己展开在女子面前，毫无保留，等他意识到时，已经为时已晚。
他非神仙，没有真的消痕灭迹的法力，亦做不到真的心无一物，他动了心，便是动了心。
“薛翎月……”
男子有话要对女子说，可他刚开口，没想到那女子见他眉头紧锁，思绪万千，竟突然跑到了池边，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躲着他。
那女子回身冲他笑道：“张少卿，快看！星月都落在池子里了！”
今夜万里无云，星河浪漫，尽数落入清澈池中，水天一色，流光皎洁，两人仿佛置身于浩瀚的玉沙金波。
这些被他忽视的良辰美景，如今都在他心中亮起。
而其中最浓墨重彩的一笔，是那站在星河中央的女子，她伸手指天，衣袖垂下，露出十指尖如笋，腕似白莲藕，兴奋得像个小孩子。
她还要大声直呼他的名字，声音在偌大的定天池里回荡，生怕别人听不见：“张凌澈，我给你变个戏法好不好？”
“……”好在，所有人都随着长乐离去了。
看女子自信满满的模样，男子不知如何拒绝，她便当他同意了。
“你看，我手里什么也没有！”她挽起衣袖，将空空如也的手掌在他面前正正反反地摊开，似雪云翻滚，随后这朵雪云沉入冰凉水中，搅碎一池星月。
她看着男子的双眸，盈盈笑道：“看好咯，我给你表演一个——水中捞月！”
张凌澈闻言轻呵了一声，也不知是在忍俊不禁还是无可奈何，因为这个把戏，太旧。
可这女子却浑然不觉，兴致满满地将手从清澈的水中高高举起，两截露出的粉臂带起一阵晶莹水珠，真像捞到了些什么东西。
随后她献宝似地将掌心在他面前展开，只见里面竟然凭空出现了一块光滑如丝、晶莹如冰的小石头，更奇特的是，这还是一块月牙状的晶石。
张凌澈看呆了眼，自然不是因为真的惊叹于女子的戏法，而是因为这块月牙石，是他落在石洞里的。
那日，他孤身进洞寻石，却不料被他发现了一块形似月牙的晶石，这块小小的晶石嵌在一块矿石里，在无尽幽深的黑暗中散发着剔透莹光。
他一眼，便想到了她。
因时间紧迫，他小心将整块矿石收入囊中，后来遇上水猴子，石头洒了一地，回去之后他便怎么也找不到了，为此，他惋惜至今，如今这块晶石却出现在她手中。
女子以为男子是惊讶自己超凡的戏法，还得意洋洋地向他进行了好一番讲解，这是她方才向莫扉学来的，现学现卖。
她笑着对男子问道：“张少卿，你猜猜这月牙石是从哪里来的？”
张凌澈伸出手来，女子以为他要细看，便将那月牙石放在他手中，晶石微凉的触感带着女子的温热在男子手心化开，一种奇妙的触动如泉滴石开。
他轻抚晶石，声轻如呓道：“是你拍碎水猴子的那一块。”
“张少卿聪明过人。”女子叹道：“拍水猴子拍出来一块奇石，真是奇事。”
张凌澈微微颔首，失而复得，物归原主，岂不也是一件奇事？
如非要一个解释，也许……这就是上天的旨意。
他看着这月牙石，竟也从纤细修长的指尖凭空变出了一条红绳，还不待女子惊叹，他已将红绳细心缠绕在月牙石上。
“我这刚好有一条做法用的辟邪红绳，配你的月牙石，很合适。”
男子不动声色地将月牙石手绳递到女子面前，晶莹剔透的月牙石被红绳紧紧缠绕。
他深深凝视着女子，声音如月华温柔，一字一顿道：“有守护石在，你以后不必再怕鬼。”
四周静谧，女子似忘了呼吸，只呆呆站在那里，她透过男子清亮的眸中，又望见一片星辰大海，以及一个澄澈的自己。
这个她，仅仅是她。
可，她终不似男子眼中那般纯粹，她低下头，避开了男子的眼光。
“我……”
她才刚吐出一个字，男子便拉起她的手，她掌心的那道伤痕覆在他的手心，薄薄的痂硌得他生疼。
他细心为她将手绳戴好。
这是男子第二次主动牵起她的手，那小小的晶石缀在她白皙的手腕上，可那红绳却像绑在了她心上。
女子再次抬起眸，男子便已放开了她的手，一切似水无痕，唯有手中温暖的触感告诉她，男女授受不亲了。
她想笑这个规矩男人不再规矩，想笑他被自己带坏了，可她却怎么也笑不出来了，她知道，她又把自己的手交了出去。
然而现在的她不似当年，她为人利刃，握住她的手，只有一种结果——受伤。
她看着手绳，嘴角强勾起一抹让她厌恶的轻蔑弧度。
她对张凌澈轻笑道：“张少卿可真会借花献佛，不过，很好看，谢谢你。”
女子眼中的不屑以及客气的场面话，让男子那双眸在一瞬间被星陨划破，只剩稀碎殆尽的星火隐入了漫长的黑暗。
他的喉结上下轻滚，却始终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女子将袖子放下，盖住手中的月牙石，不再去看男子，她独自向前走着，夜风寒凉，却冷不过她离去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