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利箭飞快向着靶子射去,斜斜扎进了靶心,引得满堂喝彩。
方才见男子手抖,还以为会脱了靶,郑绪抚掌道:“临渊王,百步穿杨的箭法果然了得!我是输的心服口服啊!”
那紫衫男子正是临渊王李明昭,他收了弓箭,温言笑道:“郑侍郎莫要笑话我了,这是比我拿手的射箭,尚且赢得惊险,若是比作诗,明昭可是望尘莫及啊。”
这话郑绪爱听,谦虚了一番,问道:“不过,我方才瞧王爷看向别处,可是发现了什么?”
李明昭望向走来的陈沐礼,道:“看到十项全能的陈将军,难免有些紧张。”
郑绪和陈家是世交,见到陈沐礼,有些奇怪道:“阿礼怎么来了?我听百战说,陈府正在准备给小儿子上门提亲之事,我还以为好事将近了,难不成这小子是来最后的纵情?”
李明昭不动声色问道:“哪家的小娘子这么好福分?”
郑绪答道:“最近的大红人,大公主的侄女,薛翎月呀!”
李明昭放弓的手一顿,陈沐礼和薛翎月走至两人面前,陈沐礼似见到多年未见的好友,心生欢喜,行礼道:“郑伯父、临渊王,许久未见了。”
李明昭亦行礼,道:“确实,自当年赛后,便再没机会和陈将军一起踢过蹴鞠了。”
陈沐礼曾和李明昭一起踢过蹴鞠,就是当年公主和亲,对吐蕃队的那次,当时景朝本处下风,输了五筹,天子当即让李明昭披挂上阵。
李明昭亦不负众望,骑着照夜白风驰电掣东西驱突,一往无前,颇有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气势,他和陈沐礼配合无间,连连进球扭败为胜。
所以,陈沐礼至今仍然记得,这位看似温润如玉的皇室近亲,骑在马上那英武血性之姿。
陈沐礼摆手道:“这还不简单?回去我便喊上几位兄弟,咱们再聚!”
两位紫袍男子交谈甚欢,引来了众人围观,那位大胡子小跟班正欲隐入人群,却不料被陈沐礼拽住了手臂。
薛翎月停下脚步,抬头看向陈沐礼,一脸不解,怎么还不让她溜号了呢?
陈沐礼俯在她耳边,低声道:“翎月,那人身上的脂粉味就是这个味道,临渊王。”
临渊王身上的味道?
薛翎月微微一愣,不由自主看向李明昭,却正好对上了那双桃花凤眼,那双眼睛神色不明,但像染上朝晨水露,清清泠泠。
薛翎月心骤然一顿,难怪陈沐礼说是贵公子身上的味道,虽然她也不知这香是什么,但确可闻出是近来权贵男子爱用的香脂。
而且李明昭身高恰是八尺有余。
薛翎月心中生疑,但不好明目张胆打量临渊王,好在这王爷也将视线挪开,他对郑绪笑道:“郑侍郎,愿赌服输,明昭可是觊觎你手中这本《五岳斋集》已久,忍痛割爱吧。”
郑绪虽然不舍,但也只能双手奉上,道:“可惜了,我才翻看了几页,书都没捧热,就换手了,我就不该在你面前显摆得了这本好书!”
李明昭拿在手中,亦是爱不释手,没想到他却忽然对陈沐礼提议道:“久闻陈将军箭法超群,今日又恰巧和陈将军在此相遇,不如我们比下射箭,小赌怡情?就赌这本《五岳斋集》,如何?”
陈沐礼一看到这种文绉绉的书就想打瞌睡,本想拒绝,但一想到女子在旁,他要是面对邀战不应,岂不是很丢人?
他偷偷瞥向身侧的薛翎月,那女子听到是《五岳斋集》,竟然微微踮起脚尖去看,似乎对这本书也很感兴趣。
这是自然,这本书看来竟是五岳先生手写的真本,五岳先生才高八斗,哪个文人不想拜读他之作?
陈沐礼看出女子想要,他当然要上,且是义不容辞的上,他抽剑道:“好,早想领教一下临渊王的箭法,那我就押上这把金剑。”
他说着将金剑放于桌上,剑击石桌,发出啷当声响,李明昭亦将书放在一旁,方才还相谈甚欢的两位紫袍男子忽然变得剑拔弩张起来。
薛翎月虽然并不理解这些男人们在想什么,却并不影响她一颗心潮澎湃观战的心。
其他人就更不用说了,此生竟能直击王爷和将军比试现场,围观群众早已由远及近纷涌而至,从上到下驻足围观,整栋小楼都险些没了落脚之地。
郑绪见场面一发不可收拾,惊道:“阿礼,慢着!这可是圣上所赐金剑,拿来当赌注是不是太过贵重了些?”
陈沐礼满不在乎地笑道:“价值是人定的,我认为值就值!”
李明昭淡笑道:“好,那便请将军先射。”
陈沐礼也当仁不让,他上前两步,拉开弓箭,身上紫色的官袍早被他半褪别至腰上,露出紧紧绷着的单衣,可见他宽阔有力的臂弯正在舒张。
这身官服实在有些影响陈沐礼发挥,不过对面李明昭也是一样的装束,他也不好说什么。
陈沐礼目视前方,微微扬起下巴,众人还未看清,一支利箭便直直飞了出去,发出一声闷响,靶子应声向后倒下,众人扶起,发现箭头大半都没入了靶心。
“好!陈将军力可拔山!霸气!”
陈沐礼在欢呼赞美声中看向薛翎月,他神采奕奕,冲女子展开了一个大大的笑容,似一束艳阳高照众人眼中,光彩耀目。
李明昭也不甘示弱,他嘴角淡扬,拿起弓箭,对着靶子轻轻巧巧一射,小箭离了弦亦朝着靶心快速飞去,可在入靶前却因为缺了几分力道,竟稍稍偏了方向,压着靶环而入。
众人看得起劲,发出一声声叹息:“太可惜了!就败了一点!”
“胜了!”陈沐礼高兴得像个三岁小孩,他兴奋地将薛翎月揽入怀中,给了她一个大大的熊抱,不过在外人看来,就是两个男人手足相拥。
李明昭墨瞳一沉,将那本《五岳斋集》丢向陈沐礼,道:“认赌服输,接着。”
陈沐礼松开女子接在手中,随后又献宝似的拿到她面前,道:“这个给你。”
“给我?”薛翎月抬头,对上了陈沐礼肯定的目光。
陈沐礼红着脸道:“嗯!只要是你想要的,我什么都可以给你!”
女子如获至宝,不禁伸手翻了几页,可她翻书的手忽然一滞,缓缓看向了李明昭。
那男子正笑吟吟地对郑绪道:“技不如人,认输认输,可惜了这书我也没捂热,又换了一手。”
郑绪刚看完这场精彩比试,早忘了痛失爱书的难受,连忙呼唤大家入座饮酒,李、陈各坐一侧,薛翎月站在将军身后。
堂中有许多权贵名士,见到几位紫袍高官在此,纷纷寻机凑上前来,酒桌忽然变得热闹非凡。
李明昭一边喝酒,一边挑眉问道:“郑侍郎,你这宝贝书是从哪弄来的?可是引起好一番争斗呀。”
“也是这红绡楼来的。”郑绪神神秘秘道:“你们可知前阵子被剥了面皮,挂在自己栏外的男倌?”
薛翎月闻言,垂着的头眸光收敛,便听陈沐礼连忙接话道:“这么大的案子,自然听过,伯父缘何提及此事?难不成这书是从他那来的?”
郑绪拍手道:“阿礼说对啦!这男倌叫丹葵,是这红绡楼鼎鼎有名的男都知,才情出众,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我很是欣赏,前阵子我到他这来下棋,发现这本书在他桌面,便花了重金买回来,这不没看几天,就转手啦!”
薛翎月颇为意外,如此稀罕的书籍竟在青楼男倌手里,而更让她在意的是,这本书上竟然会有叶静遥留下的随读笔迹。
薛翎月想起那日在容华阁见到的面首,叶静遥喜欢的似乎是弱柳扶风的文弱书生,而郑侍郎说什么来下棋,其实他素有龙阳之癖,喜狎昵娈童朝中人尽皆知,看来这位丹葵是个男女通杀的娇弱美佳郎,这本书,说不定就是叶静遥留在丹葵这里的。
李明昭把玩着酒杯,闲聊道:“说到这个,丹葵出事那天,兰沅似乎也出事了?”
一文豪点头道:“是,丹葵被人剥皮那日,是兰沅复出开盘的日子,兰沅此前不知被谁买断?许久都只卖艺不卖身,那天多少人眼巴巴等着她,可她却忽然在台上晕倒,裙底还流下一摊鲜血,十分骇人,这两大头牌一起出事,红绡楼都怀疑是对家所为了。”
接着又有人道:“我还听人说,这两人在此前还大吵了一架。”
见众人打开了话匣子,薛翎月达到目的,连忙竖耳倾听。
郑绪道:“当时我在场,那日我到红绡楼饮酒,因为不胜酒力,便醉倒在了桌上,你们也知道,官不可宿妓,我便强打精神离开,不料听到了这二位争吵。”
李明昭问道:“何时之事?又为的何事?”
郑绪调侃道:“临渊王也是这里的常客了,听的事不比我少才是。”
李明昭轻咳了两声,道:“明昭常在此设宴不假,虽不为官,但亦从不留宿,我在平康坊有府邸。”
“难道就没有带过女子回府吗?王爷早已到立妃的年纪……”
“郑侍郎——”李明昭打断道:“我们说回‘美佳郎案’吧!”
“好!好!”郑绪思索道:“也就是丹葵出事前几日吧,我记得我醒来时是丑时,大抵内容是兰沅让丹葵还钱云云。”
李明昭不解:“这二人皆是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的头牌,缘何两人还会因钱争吵?”
郑绪笑道:“王爷不知也正常,丹葵成名后便常流连地下赌坊,甚是隐秘,他但凡有王爷半分准头,也不至于输的裤子都不剩了。”
“输这么多?”
“是,都有债主追上门了,我看他可怜,这才花多了些钱买下这本书。”
“郑侍郎真是菩萨心肠。”
薛翎月在一旁听着,仍觉奇怪,问道:“兰沅和丹葵是何关系?怎会借钱给他?”
郑绪见是个糙汉子,不快道:“什么时候轮到你这小厮插嘴?”
陈沐礼刚要说话,薛翎月忙道歉道:“对不住对不住,郑侍郎说得太好了,小人一不小心听入迷了。”
郑绪喜听恭维,道:“不过你问的这个问题倒是不错,我也是听人说的,这两人是一同被卖到红绡楼的一对青梅竹马,好像还暗许过终生,相约存够了钱就一同离开烟花地去过平凡日子。”
李明昭低声道:“青梅竹马,暗许终生?然后呢?”
“丹葵自己欠了一屁股债,也把兰沅的积蓄也全输光了。”
众人唏嘘不已,李明昭叹道:“一对苦命鸳鸯,贫贱能相守,富贵却相忘,终究是败给了欲望。”
“那丹葵死后,兰沅娘子现在何处?”
郑绪摇头道:“我只知兰沅的牌子已从红绡楼中取下。”
文豪悲戚道:“我向假母询问过,她已被人赎了身,离开了平康坊不知去向。可惜了知音难觅,再不能听她的琴声!”
薛翎月听完,心中仍是一肚子疑问。
丹葵死前曾和兰沅发生争吵,死时兰沅同时出事,死后兰沅便被赎了身,二者之间似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她与陈沐礼打了声招呼,让他在此处吸引注意力,自己则趁机开溜,往丹葵阁楼走去。
因为出了命案,丹葵的住所已是人去楼空,只剩下一栋黑洞洞的小楼,四周也无人敢靠近。
薛翎月站在小楼前,抬头望向二楼的围栏,在数日前,丹葵就是在此被人从二楼吊下,一张俊俏的面皮被剥干剥净。
门没锁,薛翎月轻易就推门而入,她借着月光往里走着,见楼里的东西已被搬空,且被打扫得干干净净。
她又悄悄往二楼走去,忽然身形一震。
只见那空空荡荡的阁楼里,竟出现了一地血迹,从地板蔓延在墙上,触目惊心。
而黑暗中,隐着一个黑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