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嘉年从相府出来,正急匆匆往容华阁赶。
今日他出来得有些晚了,恐要错过品香会,可偏偏这时候容华阁门口正在卸货,挡住了他的去路,真叫人着急。
好不容易上到了二楼,掌柜已开始点香,他的几位闺中密友都好整以暇坐在桌前,正看得专注,丝毫没有留意到他的到来。
他正想找个自己惯常坐的位置坐下,没曾想那里已经坐了一个人,且是一位佳人。
佳人如雪香肌、如羽若脂,一双远山黛眉下是低垂着的长睫,她正左手捧香,右手轻拂,一贯徐徐白雾升起,在女子清冷的面庞前如潇湘暮雨。
傅嘉年有些看呆了,这样绝色的女子,只应画中有,世间难得几回见?
“傅郎,那儿还有个位置。”掌柜遥遥一指,提醒傅嘉年。
众人方看向傅嘉年,而那女子竟冲他淡淡一笑,美得勾人心魄,傅嘉年即便坐下许久,仍然心潮澎湃,连带掌柜的话,也一句也没听进去。
“今日所燃的熏香为玉檀香,乃是以沉香……诸君可按需选购。”
品香会结束,傅嘉年的几位面首好友却一改常态,将他孤立在一旁,唯有那位女子向他走来。
他愣了愣,问道:“你是?”
掌柜道:“傅郎,这位是大理寺的薛少卿,她也是来学习品香的。”
“大理寺……?”傅嘉年一听到这三个字,脑袋嗡嗡。
他忽然觉得女子美得勾人心魄,不是一句空话,她真掌有杀生大权之力。
薛翎月问道:“傅郎,方便私下聊一聊吗?有个品香的问题想请教请教你。”
他有的选吗?怕是谁都听得出来,她口中的品香,只是个托词。
傅嘉年忐忑不安地看着众人识趣离开,整个香室只剩下他二人。
“薛少卿,找我恐怕不是为了品香吧?”傅嘉年见女子仍在摆弄香具,耐不住性子问道。
女子这才挑起眼角看他,那双眼也如烟笼寒水月笼沙,直叫人看不真切。
她不置可否道:“傅郎聪慧,想必你已经听过‘无脸美佳郎案’了吧。”
女子说完又笑道:“啊,忘了说了,容华阁四周布置了许多弓箭手,每个都是箭无虚发的能手。”
傅嘉年闻言面色发青。
女子逼近,问道:“傅郎,敢问这几起案子发生时,你都在哪?”
傅嘉年咽了下口水,道:“我都在相府。”
“都在?”
“都在。”
傅嘉年被问得心虚,忽然想起,他曾和此女子有过一面之缘!原来她不是画中人,而是那日同在容华阁的女子!
他连忙改口道:“晚上我都在相府,白天我都和刚刚的几位好友在一起。”
女子闻言点了点头,随后挑眉道:“可你的好友,似乎不是这么说的,他们说,和你不熟,除了和你一同买过几次东西,平时没有交集。”
傅嘉年气得无语,想要口吐芬芳,这帮虚情假意的好友,推脱的倒是挺快。
“所以,傅郎,你究竟在哪里?”女子勾起朱唇,微微笑道:“傅郎可知,欺瞒大理寺可是大罪,我想想看是什么刑罚?鞭笞?流放?斩首?”
傅嘉年看出来了,这女子是来者不善,他万没想到,这女子是天仙的皮,鬼怪的心!
此时女子已走至他的跟前,她将手放在他的玉颈前,轻轻一滑,道:“这么漂亮的面皮若是割开,可还缝的回去?”
傅嘉年吓得坐倒在椅子上,直勾勾地盯着女子,而女子也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我既然能找到你,说明我已经调查过了,前几个案子,是没人见你出过相府,可相府也没人见到了你。”
傅嘉年解释道:“我都在自己屋子里未曾出来,当然没人见得到我。”
“好,琉华死时,你也确实曾和他们一起到过容华阁。”
那日女子正好也在容华阁,她便可替傅嘉年做不在场证明,但她又道:“可从容华阁离开后,你去了哪里?”
傅嘉年迟疑了一会,道:“我,我去了一个朋友家。”
“什么人?”
“我……不能说。”
女子缓缓道:“你去红绡楼找了兰沅,是吗?”
傅嘉年面色一沉。
女子又道:“丹葵死时,你也在红绡楼。”
傅嘉年面无血色,双唇控制不住的翕动,更不要说,他看见女子拿出了一张画像,里面是一个头戴帷帽,身着锦衣的翩翩公子。
“啊,此画画的甚好,我便将此画展示给几位面首共赏,他们都说画中人是你,还说这帷帽和锦衣,是他们陪着你买的,可这明明是我们张少卿按照兰沅恩客的形象画的呀。”
傅嘉年紧紧抓着椅子,拼命摇头,看来这女子早有准备,而他的好友,卖友求荣。
只见女子又从袖中拿出一张药方,问道:“你可认得这药方?”
这等药物,都要登记购买者姓名,一查便知,傅嘉年无法抵赖,半晌,他道:“认得……这是我开的凉汤。”
“你一个男人,开凉汤做什么?”
傅嘉年答不出来。
女子道:“若我将这张药方给兰沅娘子看看,也不知她是否会想起什么?若是她指认你是凶徒,我看你再无法抵赖了。”
“薛少卿,你这是何意?这难道不是赤裸裸的诬告?”傅嘉年已被逼得几近崩溃,他身子颤抖道:“你想知道什么,我都说!琉华和丹葵死时,我确实都在红绡楼,可我没有杀过人!”
女子不语,静静看着傅嘉年。
傅嘉年道:“兰沅的恩客也是我,她流产也是我造成的。”
女子冷声道:“继续。”
傅嘉年带着哭腔道:“可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叶相。”
这倒是出乎薛翎月的意料,她原以为是一出俗套的三人行话本剧情,没想到竟然又牵扯出了叶静遥。
不知怎么的,她觉得有些累了,便挑了张椅子坐下,又点燃了一盏香炉,沉香的香气让她得了片刻舒缓。
“想来我与兰沅也是同病相怜,都是为了一个不爱自己的人。”傅嘉年苦兮兮的,开始煽情。
女子本就最不愿意听这等儿女情长之事,只能扶着额昏昏欲睡。
“我在入相府前,也曾是徐州小有名气的才子,叶相惜才,我亦慕才,我们是两情相悦,每日吟诗作赋、郎情妾意,快活似神仙。”
“但有一次,叶相在相府举办诗词会,不知道是哪个杀千刀的带了一位女伴同来,就是那低贱的兰沅!”
薛翎月抬起了头,见傅嘉年愤恨不已,面容扭曲,道:“这贱女人也不知道耍了什么诡计,在诗词会上大出了风头,拔得头筹,从此,叶相便对她念念不忘!”
听到这里,薛翎月其实早有心理准备,却还是有些震惊。
叶静遥这个人,从女帝时便因其才风头无二,大为受宠,换了昱宗仍然位居群臣之首,深受器重。
有传闻她依附于齐后,可她却又反对齐后干政,甚至不惜以死反对长乐成为皇太女,可齐后、长乐二人仍然十分青睐于她。
其八面玲珑的处事能力由此可见一斑。
敌人的盟友,便是敌人,可安宁这边,对她倒像是视而不见,不当回事。
自古都说文人相轻,比如傅嘉年就自视甚高,殊不知这些被他看不起的南曲女子从小便要学习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学不好等待她们的是非人般的摧残,这样的情况下,兰沅胜得让人心服口服。
可安宁却不是文人,她,是个野心家。
傅嘉年继续道:“叶相赏识才女,想见兰沅,但她身居高位,自然是怕落了别人闲话,于是她每次便令我到红绡楼带兰沅出局,我看似是兰沅的恩客,其实不然,我对她是恨之入骨。”
“但堕胎却非我意,她怀了别人的孩子,我高兴都来不及,是兰沅不体恤叶相的好,痴恋非人,还怀了那赌徒的骨肉,妄图与他一同赎身过日子,不料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叶相也是为她着想,担心她此生被毁,才让我给她下了堕胎药,所以那赌徒死时,我在兰沅那里,她可以给我作证。”
“只不过没想到那赌徒竟然被人杀害,兰沅果真痛不欲生,叶相怜惜她,才又让我将她赎身,安顿在一处别宅里。”
薛翎月道:“若真像你说的那样,叶相为何不一开始就将她赎出这风尘地?”
傅嘉年张了张嘴,摇了摇头。
“一派胡言!”女子一拍桌子,怒道。
“我说的都是真的!兰沅有一本《五岳斋集》便是叶相所赠,她房中还有一副画像,也是叶相所画,叶相喜用侧峰淡描,你对比一下便知是叶相亲笔!”
“堕胎一事后,兰沅猜出了真相,便心怀愤恨将叶相赠她的画留在了红绡楼,你若再不信,我可以带你去见兰沅!”
“不必了。”薛翎月淡淡道:“我已经见过兰沅了。”
傅嘉年愣了愣,道:“什……什么?”
薛翎月早已找到了兰沅,那昔日名动天下的女子拖着一副粉骨残躯躺在榻上,痴痴望着窗外,全没了神采。
女子将她的琴还给了她,她抱着琴,泪落弦上,声声切切,像会说话。
她道:她此生如槛花笼鹤,身不由己。
她道:她此生爱过一人,却遭背叛。
她道:她此生亦被人爱过,可又有几分真心?
“叶相说她怜爱我,却恐我污了她的圣人皮囊;她将我留在这烟花地,只因为平康坊是地下情报最多的地方;她说为我好,却自作主张摆弄我的人生。”
“到头来,她最爱的不过是她自己。”
“不过,我不恨她,因为她是唯一一个对我付出了真心的人,哪怕只有几分,剩下都是虚情假意,可对我来说,已经是天大的恩赐。”
女子从兰沅住所出来,一扬手,一只信鸽飞向苍穹。
它不愿做这笼中鸟。
傅嘉年哑然,看着这素衣女子半晌,问道:“你既已知我没有作案时间,又为什么要审问我?”
薛翎月推开窗,窗外哪有什么弓箭手?只有倚栏吟诗的文人骚客,气势磅礴地指点江山,豪情壮语都传到她这来了。
“审问?我不是说了么?品香。”女子点燃的香快要烧完,她的衣衫也被熏了满香。
见傅嘉年一脸不信,女子叹气,难不成大理寺的人就这么可怕?不配拥有雅兴?
好吧,她确实不是为了品香,她是为了做一场戏给凶徒看,让凶徒以为大理寺查错了目标,从而放松警惕。
另外,她还藏了另一个私心。
她瞥向楼下那群窃窃私语的面首,其中一位,正是安宁的新面首。
她似不经意说道:“你的好友说,你跟琉华关系密切。”
傅嘉年大惊:“薛少卿,你怎么还在怀疑我?”
女子将窗关上,道:“问你就答。”
“算不上熟,几面之缘。”傅嘉年说完,忽然意识到,自己推脱得也不慢。
女子目光深幽,勾唇浅笑道:“傅郎,你是想要在这品香,还是到大理寺品茶,你可想清楚了。”
傅嘉年感受到了危险气息,他听说大理寺的张凌澈大公无私,这可薛翎月却不是,难保她不会用什么腌臜手段对他。
他亦听说了,女子有“斩立决”的权利。
想起女子方才在他脖子上比划,他倒吸了一口冷气,问道:“只是品香?”
女子颔首道:“只是品香。”
傅嘉年四处观望,随后才俯在女子耳边低语,薛翎月沉了沉眸子,因他所言,印证了她的猜想。
兰沅负责搜集情报,傅嘉年则借着面首相聚,将信息传递给安宁的面首。
叶静遥,是安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