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之夜早已过去一半,而宫中各个角落才开始点燃筳燎,爆竹声四起。
金殿内,张凌澈已穿戴整齐,从床上下来,缓缓走到天子面前。
随着他的一声令下,人们才敢匆匆进屋,随后将屋内点亮,人们看见天子的脸此刻是又青又黄。
同时进来的,还有闻讯赶来的太子李明昭和一位意想不到的人——莫扉。
张凌澈对上太子温润的目光,只一眼,便转向李甫,面色沉静道:“圣上,微臣方才拾到一物,是‘女帝’慌张间,从她身上落下来的。”
他说着摊开了手,而他手中的,也是一个偶人,可上面写着的,却是女帝的生辰八字。
李甫睁大双眼,一时没有反应。
莫扉见状,主动接了过去,他今日着一身道袍,且是极为正式的一身,他甚至还带来了两位道童。
他看了一会,沉吟半晌,一脸正色,有板有眼道:“圣上,我们此前都被蒙蔽了,‘女帝复生’是人为操纵的,乃是利用控尸术和摄魂术两相结合,而构成的高深巫蛊之术伪装而成的假象。而能够做到二法并施的,一定是顶级巫蛊术士。难怪我此前感觉到冥冥之中有一股深厚法力,又察觉到女帝魂魄残留之气息,再叠加看到女帝残影,误以为是女帝显灵。”
莫扉说了一堆,李甫似懂非懂,颤声问道:“控尸和摄魂?”
相比于李明昭和张凌澈的镇静,李甫觉得自己现在的样子有失龙颜,可他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恐惧,尤其是这两个词都如此叫人心惊。
“是的,有术士在同时控制女帝的尸身与魂魄,控尸时,可用实体;而魂魄显灵时,则无;这是一种难度极高的法术,若想破法,必须同时破除双重巫蛊,这,难于登天。”
莫扉说着摇了摇头,李甫心都沉到了谷底,又听莫扉道:“不过,刚刚张少卿无意中竟取得了控尸术的落蛊偶人,现这偶人在贫道手中,贫道就有办法破了控尸术。如今我们只要乘胜追击,一并破了摄魂术,即可破除巫蛊之术!”
李甫听得一愣一愣,脸又由青转红。
张凌澈闻言,道:“事不宜迟,微臣与莫道长先行告退,即刻前去破法。”
张凌澈说完,便和莫扉走了出去,太子由始至终未言一句,只是微微眯了眯眼,陪在了天子身侧。
两人一出去,便被站在门口的陈沐礼高大的身影笼罩,刚刚“女帝”进来时,忽起一阵白雾,他便倒在了龙床边,如今已经苏醒过来。
他的星眸一直望着张凌澈,他还没搞清楚状况。
今日也是由他和几位金吾卫兄弟贴身值守在天子房内,没想到半路张凌澈忽然就进来替换了天子。
“阿澈……”丈二摸不着头脑的他一等张凌澈出来,就拉住了张凌澈,他有千言万语要问,而张凌澈只是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无事。”张凌澈看了他一眼,微微颔首,用简洁的二字算是安慰了他,便又匆匆与莫扉分头离开了。
张凌澈早前吩咐,要待“女帝”出现后,方才点燃筳燎,不过宫中的积雪大部分已被提前扫除。
故而“女帝”逃走时留下的脚印断断续续,可男子像早有了线路,他手持宫灯,不急不缓向着一个方向走去。
他颀长的身影独自行走在无尽的夜里,宫灯的烛火照亮前路,也映照在他白皙胜雪的脸上,夜风乍起,忽明忽暗。
有白色的冰晶从他手中落下,随风扬起,仿佛雪落了一地。
而另一边,莫扉也已经发现了逃窜的“女帝”。
那是女帝生前居住的寝宫,因为闹鬼的原因,无人愿意靠近,所以雪积了厚厚一层,也唯独这里没有筑起筳燎。
因为筳燎爆竹驱邪,所以张凌澈在宫中各处都设了筳燎,唯独故意留下了这里,就是为了让女帝的魂魄回到故居。
此时,莫扉手托着一个罗盘赶到,他和他身后的来人,都看得真真切切的,有一个穿着女帝生前华服的女人,正背对着宫门,缓缓从积雪上飘过,向寝宫而去。
而雪上,没有留下脚印。
是女帝的魂魄。
众人皆惊,莫扉镇静地从两个道童手中取过一个面盆大的甘露碗,他闭上眼,口中念念有词,声音越来越大,就在众人看呆的时候,他忽然一挥道袍,骤然睁开了眼。
“急急如律令——收!”
众人吓得纷纷后退,只见莫扉傲然一笑,道:“女帝的魂魄已被贫道收入碗中,巫蛊之术已破,尔等都随贫道回去面圣吧。”
众人将信将疑回过头去,那女帝的身影果真已经不见了,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而那座曾经恢弘繁华的寝宫如今寂寥黯淡,连一盏灯火都无。
大殿中,李甫已经恢复了点精神,李明昭一直站在他的身侧,垂着眸子等待着。
等待着两位抓鬼的勇士。
晨光破晓之时,张凌澈和莫扉才逆光走入大殿,金色的光从两人背后洒落,两人的面容隐藏在阴影之中。
李甫屏住呼吸,直到两人走近,他才看清两人的神色,是令人安心的神色。
李明昭比李甫看得通透,他不动声色地向底下的宦官使了个眼色,后者马上带着一帮人退了出去,整个大殿只剩下四人。
莫扉这才将甘露碗放置于殿上,碗身绘有五岳真形图,碗底是阴阳八卦纹,而里面盛有莫扉亲自施过法的一碗清水。
他抬头看向李甫,缓缓道:“圣上,里面是女帝的魂魄。”
“什……什么?”李甫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竟然说里面的是女帝的魂魄!
李甫骤然看向李明昭,李明昭回以宽慰的眼神,他在李明昭的陪同下,才敢小心翼翼向那甘露碗走去,仿佛那口碗会吃人一般。
他刚一探出头去,只瞅了一眼,便急急忙忙向后退步,若非李明昭扶着,他险些就一屁股摔倒在地上。
他大口喘气,道:“是母后……母后在碗里!”
莫扉点了点头,随后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道:“圣上,女帝的魂魄是被居心叵测之人强行摄来,又被禁锢在宫中徘徊。如今女帝的尸身已解除操纵,可魂魄却仍不得安生。贫道恳请圣上让贫道施法,送女帝之亡魂早登极乐,免再受苦难,同时也可破除宫中诡事,还宫中安宁。”
莫扉在“安宁”二字落了重音,让李甫好像想起了什么,他问道:“母后可有说过幕后黑手是何人?”
莫扉摇了摇头,道:“女帝为歹人所操纵,她所言不足以当真。”
“那个想要害朕的歹人……”
“常言道物极必反,此等害人邪术反噬也更厉害,这个妖人的巫蛊之术已为我所破,他本人也必遭重伤,即便不死,也肯定无法再继续行恶。”
莫扉言之凿凿,李甫又犹犹豫豫看向了李明昭。
那年轻男子面色沉静,目光沉着,他早已养成了几分帝王之气,且与天潢贵胄自有的贵气不同,他举手投足间,是王霸的果决与威仪。
他向李甫轻轻颔首,不急不缓道:“父皇,我以为莫道长所言有理,人鬼殊途,各有归路,还请父皇早做决断,替皇祖母解脱。”
“解脱……”李甫喃喃道。
他生来就极为惧怕女帝,他本不敢下这个令,可李明昭却是不容置喙的态度,而张凌澈与莫扉,也都在看着他。
他终究是个软弱的人。
他几番踱步,又踉踉跄跄地坐回了龙椅之上,远远的离开那小小的甘露碗。
半晌,他用轻得不能再轻的语气下了令:“就……依太子所言。”
莫扉又看向李明昭,李明昭微微颔首,得了旨意的莫扉这才持着柳条开始施法。
他低声念道:“甘露流润,遍洒空玄,拔度沉溺,不滞寒渊。”
随后,他又用柳条拂了一下甘露碗,只见那碗里原本清可见底的水,竟然在一瞬间变得浑浊发黑,如被墨染。
他收回柳条,缓缓道:“福生无量天尊,女帝已登极乐。”
李甫闻言,忽然觉得自己哪也不疼了,就是身子像是虚脱了,一时半会,连论功行赏都想不起来,还是李明昭提醒了他,最后他在李明昭代拟的圣旨上大手一挥,盖下了玉玺。
重赏完二人,李明昭便搀扶着李甫回了寝宫。
在离开时,李明昭遥遥看了张凌澈一眼,那男子面无表情,也在看他。
他向那男子微微颔首,那男子却没有回应。
真是个冷若冰霜的人。
因为昨夜“女帝”现身,张凌澈至今未归。
薛翎月彻夜未眠,一大早便心神不宁的坐在桌前,桌上的朝食早已放凉,而她浑然不觉,只怔怔地看着门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这时,门外走来一绯衣男子,那男子身姿颀长,衣冠一丝不苟,仪容卓卓不凡,一如往常清冷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只是眉眼间多了几分急迫的暖意。
他一路走得极快,直到望见女子安好,才在门口停下了脚步,他看见她抬起眸看他,她的面容憔悴、破碎。
目光相接,她站了起来,他向她走去。
两人在别殿同住许久,他从前从未踏入过她的房间一步,这是第一次。
他看见女子把自己喜爱的物件都带来了,比如那本《五岳斋集》,比如大理寺那瓷瓶,仿佛是不准备回去了。
他又扫了一眼桌子,平静道:“朝食都放凉了,让人再热一下吧,正好我也没吃。”
“好。”女子几不可觉的沉了沉眸子,随后唤来宫女。
男子坐下,又有宫女上前沏了热茶,女子捧着杯子,漫不经心地问道:“听闻昨夜张少卿已经逮住了女帝,还身中蛊毒,现在看来,似乎并无大恙?”
“嗯。”男子淡淡应着,道:“还得多亏了莫道长的仙丹。”
“莫扉?”女子迟疑问道。别人也就算了,张凌澈岂会不知莫扉是个坑蒙拐骗的江湖术士?
“嗯。”男子缓缓抿了一口茶,又道:“我和莫道长还一同破了‘女帝复生案’。”
女子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男子的样子不像说笑。
不,他根本不会说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