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
佛塔的古钟敲响,悠扬浑厚的钟声在寂静的空气中缓缓传开,仿佛能够穿透层层迷雾,荡涤心灵。
殿内耸立着一尊巨大的佛像,它半阖着双目,似在注视着每一个人,众人在其眼下,是非尽现。
佛法无边,善恶终有报。
这封被先帝尘封在御史台的匿名信再次现世,意味着真相即将大白。
阮钦此时已经意识到这场诗会的真正目的,这是一场圈套,一场针对他的,彻头彻尾的圈套。
他面如死灰,忪怔无神,如同一樽石像一般,死死盯着那张匿名信,他再清楚不过了,上面的笔迹经不起比对。
整张匿名信单看,可以说是毫无破绽,可等到太子将匿名信摊在两张答卷中间,众人便很快看出了其中的疑点。
当年昱宗为了维护皇族形象,降低影响,这封诋毁当朝皇后的匿名信并未对外公开,事后更是直接封存在御史台禁止调阅,故而满朝文武即便有疑,可谁都不愿去触了昱宗霉头,惹怒龙颜,招来大祸。
所以熟悉张煊笔迹的余庭此刻还是第一次见到这封信,只一眼,他便找出了“鸾”字系拼字组合,而并非张煊手笔的疑点。
除此之外,刚刚研究完阮钦笔迹的众人,也很快能看出这匿名信上所谓的张煊笔迹,从落笔到收尾,从结构到笔劲,都和阮钦一模一样。
“阮钦,为什么匿名信上会是你的笔迹?”余庭看着阮钦严厉质问道,他与张煊共事许久,自然也知道张煊对阮钦这位弟子格外器重,没想到这竟是一个恩将仇报的故事。
如果是阮钦来伪装张煊的字,那可以说是轻而易举不费吹灰之力。
阮钦从小便跟在张煊身边,时时接触张煊笔迹,书写习惯自然也和与张煊相似,再加上刻意模仿,更是以假乱真。
然而事物都有两面性,正如双好的好胜与攀比在多年后的今天为她留下了祸根,阮钦的便利与能力也使得当年的他盲目自信。
阮钦认为自己已经学得了张煊的笔法,临摹得无懈可击,这样的膨胀心态便导致他越写越开始松懈,也就越发的漏洞百出。
殊不知他的字也只是模仿到了张煊的形,而非神,根本经不起仔细推敲。
又或者他根本就没有想过,即便张煊死了,他还是会被拿出来和他的师父对比,张煊还是成了他难以逾越的一座大山、无法摆脱的噩梦。
“阮钦,说话!”见阮钦低着头不出声,余庭气得吹胡子瞪眼,没想到他的话音刚落,后者竟然开始癫狂地大笑起来。
郑绪满脸嫌恶,皱眉问道:“你笑什么?”
阮钦捧着肚子,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俊朗的面容扭曲成一片,就连双好看着都悚然不安。
阮钦似乎变了一个人,一个陌生的人,不再是那个温文儒雅的大才子。
因为他不必再装了。
他知道现在的自己没有选择,等待他的横竖都是一条死路。
他若承认这是自己的笔迹,则说明他是伪装匿名信的罪魁祸首;他若不承认,输了诗会双好也会将他的秘密公之于众。
他早已被人摆上了台面,区别只在于他是否自首。
没想到他辛苦经营这么多年,最后竟然还是败在了张煊教会他的东西上。
他恨极了,一边笑一边骂道:“哈哈哈,我当然是在笑张煊这个伪君子……满嘴仁义,实则自私自利!活该!晚节不保!大快人心!”
“阮钦!”薛翎月提了几分音量,想要制止阮钦继续下去。
听着爷爷被骂,张凌澈的面色由始至终的平静,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自己面前这位恩将仇报,害得他家破人亡,且曾像是自己兄长一般的人,却没有一句责问,只是微敛双目,眼中尽是悲悯。
他想起爷爷第一次牵着阮钦的手,将衣衫褴褛的阮钦带回府中的场景。
那时候小小的阮钦眼中满是戒心与渴求,一双小手紧紧拽着爷爷的手不松手,寸步不离的跟在身旁。
也许,对于这无依无靠的孩子,张煊就是他的整片天。
在张凌澈的记忆中,爷爷一贯都是不苟言笑的,他从小便是在爷爷的戒尺严教中长大,阮钦亦然。
但是阮钦从小聪慧机敏、勤奋上进,是为数不多的总能得到爷爷赞扬的得意弟子之一,每每说起阮钦,爷爷都是一脸慈爱,故而阮钦也是儿时的张凌澈视以学习榜样的对象。
他记得那些年,阮钦见谁都是笑容满面的,却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张凌澈发现阮钦又恢复成第一次见面的模样,好像他的身边筑起了一堵无形的围墙,他走不出来,别人也进不去。
张凌澈一直以为是阮钦长大了,性子变得沉稳了,有了大人的模样,直到“匿名信案”的真相浮出水面,他才知道阮钦性情转变的真正原因,也明白了爷爷在临终前向他交代的最后一件事的意义。
爷爷让他在“匿名信案”真相大白后,将一个埋在大雁塔树下的盒子寻出来,亲手交给罪魁祸首。
是的,张凌澈很早就看出来,爷爷对于谁害了自己早有了猜测,可他却选择闭口不谈。
张凌澈知道其中之一的原因是因为爷爷的性子,爷爷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是断不会妄下任何结论的;另外一个原因也如他的猜测一样,伪造者是爷爷身边亲近的人,爷爷动了恻隐之心。
至于那个盒子里装的是什么,张凌澈虽然还未看到,可是也已有了答案。
这是一个埋藏许久的秘密。
想到这里,张凌澈的心愈发沉重,他收回思绪,一抬眸便对上了薛翎月望向自己的目光,女子双瞳剪水如春风拂面,一下便抚平了压在他心中的大山。
还好,在他最低谷的时候,有女子一直陪在他的身边。
而此时经历了被抄袭、被污蔑、被谩骂与被威胁的阮钦早已经失去了理智,他想要冲上去撕毁桌上的匿名信,立刻被站在一旁的陈沐礼一把控制住,他只能拼命地踢着腿,用力地嘶吼着。
“是我伪造的匿名信又如何?我就是要撕烂张煊伪善的面孔!”
余庭听不下去了,怒斥道:“阮钦,竟然真是你做的!为什么?张煊待你不薄!”
郑绪冷不丁翻了个白眼道:“小白眼狼呗!”
“无耻的娈童老贼!”阮钦愤怒地瞪着郑绪,向他狠狠啐了一口,骂道:“张煊和你狼狈为奸,两个遗臭万年的老东西,他已经被我害死了,你就等天收吧!”
“你——”郑绪一抹脸,气得脸色发青,身子直哆嗦。
大戏进行到了第四幕,随着“匿名信案”真相的揭晓,一场择选驸马的风雅诗会,忽然变成了难登大雅之堂的骂战,显然早已出乎了李甫和双好的意料,尤其是双好,看着自己情郎失态的模样,顿觉颜面尽失,巴不得装作从未相识的样子。
她喜欢阮钦,始于阮钦之才。
她无处不想要压过薛翎月的风头,而阮钦当年在文人中的名声就胜过薛翎月,于是她便想方设法接近阮钦,希望能得到阮钦青睐,久而久之,便对阮钦从仰慕到日久生情,一有空便立刻会去找阮钦。
有一次甚至被张煊目睹了两人幽会的场景,事后阮钦告诉她,张煊反对两人在一起,原因是那时的她,还未到及笄之年。
她讨厌这个多管闲事、棒打鸳鸯的老头子,所以她不惜答应替阮钦做事,为了除掉张煊。
匿名信是她贴的,而齐后,亦是她为阮钦联系的,以阮钦当年的官职,根本见不到齐后。
齐后是“匿名信案”的始作俑者没有错,但出谋划策的人却是阮钦。齐后想要铲除异己巩固政权,而阮钦在此时献计求荣,两人一拍即合,策划了一场冤假错案。
双好原以为事成之后,她便可以和阮钦在一起,没曾想阮钦又以自己仕途畅达、正是步步高升的好时机,故而不便娶妻为由一直拖住了她。
那时的她,也许是痴信了阮钦立志为相、否则终身不娶的雄心壮志,也许是和阮钦早已是一条船上的人,又或者是源于不甘心,她便真的一直等着阮钦迎娶自己的那一天。
直到她打心底就看不起的庶出哥哥李明昭要将她嫁出去,她开始慌了。
从小锦衣玉食的她从未离开过李甫身边,她知道自己迟早也会像她的两个嫡亲兄长一样被支配到遥远的边陲之地,而她依赖的父皇早已被架空,她剩下的唯一依靠,就是阮钦。
她将所有希望寄托在阮钦身上,但她万万没想到,阮钦根本就不想娶她。
她想起了诗会前,薛翎月得意洋洋来向她示威的模样,彼时薛翎月刚从阮钦府中过来,就是为了暗示她,阮钦不喜欢她。
她不信,她更要证明给女子看。
可诗会一见,阮钦果然没有尽力,在一瞬间,她觉得自己最好的年华都如水逝去,错付了薄情郎。
此刻,双好又看到女子模仿她张贴匿名信时的打扮,意识到自己为虎作伥一事也已暴露,悔恨、愤怒与绝望一下充斥着双好的身体,她上前两步,抬手给了阮钦一巴掌,清脆的巴掌声一下便使得全场寂静下来,大家都怔怔地看着红了眼的双好公主,包括阮钦。
“阮钦,原来这么多年来你一直在利用我!你根本不是为了要和我在一起而除掉张煊,而我竟然信了你的蛊惑,究竟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样对我?”说到最后,双好已经泣不成声。
阮钦的脸上赫然出现一个红色的掌印,如同被火烧一般热辣和疼痛,这劈头盖脸的一下反倒使他清醒不少。
他的四肢无力地靠在陈沐礼身上,垂着头低声重复着“对不起……”。
因为他能感同身受,自己视以为天的人塌下来的感觉。
爱之深,便恨之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