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翎月洗净铅华，束起长发，一身利落男装，对镜子中改头换面的自己很是满意。
这可是她专程向容华阁的掌柜讨教来的化妆术，化得连她自己也认不出自己了，粗眉毛，大胡子，活像一个瘦版张飞。
这下总该没人当她是才女，抓着她行酒令了吧。
不过在去平康坊前，她先抽空去了趟金吾卫军营，可谓是分秒必争，将自己的行程安排得满满当当。
她将大理寺令递给守卫，拱手道：“这位兄弟，我奉大理寺之命而来，求见陈将军。”
那守卫检验了一番令牌，便挥手道：“直接进去吧，那个最高的军帐就是。”
薛翎月愣了愣，这么简单？这可是保卫天子的禁军金吾卫大本营啊。
守卫看出她的惊讶，解释道：“我们将军交代了，大理寺就等同于金吾卫，都是自己人，畅行无阻！再说了，谁还敢在金吾卫这闹事？一个指头全都打趴！”
守卫说着伸出了一只手指，薛翎月见状连忙俯身告辞，守卫在背后大喊：“喂——大哥，那边！”
可算走出一阳指的范围，薛翎月用手搓了搓胡子，抹了把汗，自从上次听张凌澈传授穴门大法后，她至今仍然心有余悸。
她走到陈沐礼的军帐前，见帘笼大开，大老远就可听见内里男人吵吵闹闹的声音。
薛翎月探头进去，竟见一群男子围坐在一起打着叶子戏，他们的军袍别至腰间，一个两个光着上身，正打得起劲，而那位骄阳将军捧着叶子格坐在正中间，甭提多认真了。
见到有人进来，他们纷纷看了过来，葛副将扯着嗓子问道：“哪来的糙汉？你找……唔！”
葛天恩话还没说完，就被陈沐礼一双大手捂住了嘴巴，此情此景，让薛翎月想起昨夜，忽觉有些窒息。
陈沐礼眼睛瞪得大大的，直直看着薛翎月好一会，嘴巴缓缓张大，然后倏地起身，拿起榻上的衣服手忙脚乱穿了起来，遮住了身上的红晕，一边穿还一边对其他人道：“快快快，把衣服穿上！”
其他人还以为来了大官，赶紧整肃仪容，便见陈沐礼率先迎到那糙汉面前，脸红得像猴屁股，问道：“翎月，你怎么来了？”
众人大惊道：“嫂子？”
薛翎月亦是惊得一愣一愣的，一是陈沐礼是怎么认出她的？二是嫂子又是怎么回事？
陈沐礼捂脸向一帮手足挥手，让他们赶紧走，哪里凉快哪里去。
等人走光，他才赶紧把帘笼放下，局促的解释道：“军营条件不太好，没有冰鉴，天又太热，所以兄弟们就有些随意了，真是失礼。”
陈沐礼是万万没想到军营里还有女客造访，而且还是女扮男装的薛翎月，想来是门口守卫的弟兄以为来客是位糙汉，连通报都省了。
薛翎月忙道：“是翎月来访冒昧了，打扰了几位将军休息。”
陈沐礼赶紧先给薛翎月收拾了一块坐的地方，道：“翎月找我有事吗？为什么打扮成这个样子？”
薛翎月坐下道：“确实有事，不过我比较好奇的是，你是怎么认出我来的？”
陈沐礼并腿坐在薛翎月身侧，扯了扯身上的衣服，笑道：“要是连你都认不出来，我也不用当这个金吾卫将军了，不如趁早回家卖红薯！”
薛翎月嗔怪道：“你家满门将帅，回家卖铁也不能卖红薯呀。”
“那倒是，翎月你有所不知，我从小便爱舞刀弄枪，一直想象着有一天能够驰骋沙场为国征战，但是现在看来，还不如去卖红薯。”陈沐礼低声抱怨道：“红薯至少能让百姓填饱肚子，可江山打下来，还不知道是为了谁？”
薛翎月听出陈沐礼话中有话，这皇位龙椅，短短数十载，也不知换了多少人？变天子的速度，比变天还快。
不过争来斗去，厮杀的你死我活，得利的不过是某些姓氏家族罢了。
只是女子却没想到，这守卫天子的禁军金吾卫竟会有此等大逆不道的想法，要知道，陈沐礼可是开国功勋陈氏的子孙。
她马上收了笑，正色道：“阿礼，江山社稷从来不是为了一个人，而是为国为民。”
为国为民，谁敢说不是呢？
陈沐礼看着言之凿凿的女子有些恍惚，她此言看似大义凛然，可这话从她口中说出来，又似乎有着不一般的意味。
因为这女子，在中秋宴上向女帝直言进谏的场景，至今在他脑海中历历在目。
那夜，她从一众俯首之臣中站起，腰背直挺，目光坚定，如降兵中升起的旌旗，成了他心中的一抹白月光。
他觉得，这女子比他坚强太多，比他勇敢太多，她做了他不敢为之事。
她才是巾帼大英雄，而他……只是个懦夫，以忠心之名的懦夫。
见陈沐礼眉头紧锁，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薛翎月进入正题道：“阿礼，其实我此番前来，是为了‘无脸美佳郎案’。”
陈沐礼道：“我听说了，大理寺接了这个案子，不过大理寺怎么会让你一个柔弱女子负责？阿澈是不是怕了自己的俊脸被人剥了去？”
“唔。”薛翎月不怀好意地笑道：“是，张少卿担心自己从冷面判官变成了无脸判官。”
陈沐礼有些忿忿道：“他怕什么呀？伤疤是男人的荣耀，再说了，他也不靠脸吃饭，这么危险的事，怎么能让你自己过来？他人呢？”
“阿礼，玩笑话你还当了真。”薛翎月见陈沐礼真有些生气，便连忙解释道：“张少卿是因为有要案分身乏术，而且，我这不是到你这来搬救兵了吗？”
好在陈沐礼十足一个小孩子，一下便满心欢喜，道：“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尽管说！”
薛翎月颔首问道：“你昨夜在安宁府上发现的人，可还有什么线索？”
陈沐礼托腮思索了一会，随后比划道：“那个人蒙着面，看不清样子；身高大概到我这里；和他过招的时候，感觉臂力不错；跑得挺快，脚程应该也不错，肯定会武功！啊，对了！他的身上脂粉味很重。”
身高八尺左右，且有脂粉味？薛翎月总觉得她好像在哪里见过。
薛翎月若有所思，道：“阿礼，你能描述一下是什么样子的脂粉味吗？”
“啊……”陈沐礼想了半天，道：“大概，就是，唔……像是那些贵公子身上的味道？”
贵公子？让陈沐礼回答这种问题，确实有些为难他了，薛翎月决定回去就把市面上的胭脂水粉都买来给他辨别一番。
但现在她有更重要的事，她向陈沐礼邀约道：“阿礼，想不想跟我一起去南曲？”
“南曲！”陈沐礼夸张道：“去、去、去那里干嘛？”
看男子红到耳根，薛翎月坏笑问道：“你想干嘛？”
“我什么也不想！”陈沐礼一个习武之人，也没有那帮文人的闲情逸致，就算巡逻，他去的次数都没薛翎月多。
薛翎月可惜道：“这样啊，那我就自己去了。”
“你去干嘛？不许去！”陈沐礼想起南曲还有不少男倌，那叫一个姿色绝伦，雌雄莫辨，且最是会讨好女子，一不小心就被勾了魂。
他说完忽然反应过来，道：“你打扮成这样，难不成是去查案的？”
女子听着远处传来的鼓点声，露出了狡黠的笑容。
南曲阁楼林立，堂宇宽静，小堂垂帘，两侧植有花卉，怪石盆池左右对设，再往里走，便是那红绡小楼。
红绡楼内挂满华彩明灯，金顶嵌有琉璃玉珠，入门屏风乃是名家所画真迹，画侧竟还盖有无数名章，随便看上几个，都是鼎鼎有名的大家文豪。
薛翎月和陈沐礼并肩走入楼中，内里早已聚集了许多衣着华贵之人，或倚或靠，或站或坐，但手中都有一杯美酒，他们脸上无不写满了“今朝有酒今朝醉”的肆意。
一文人喝的面红耳赤，举杯高吟：“人生几何？对酒当歌！”
其友亦起身附和：“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在场众人笑道：“喝！喝！不醉不归！”
薛翎月轻轻叹气，此为一代枭雄曹操所写的《短歌行》，原意并非让世人醉生梦死、及时行乐，而是在让人们应抓紧时间建功立业、有所作为。
可没想到到最后，却只被人记住了前几句，表达出了完完全全不一样的意思。
人啊，就是只愿意听自己想听的，信自己想信的。
这时，陈沐礼有些不自在地看向薛翎月，问道：“翎月，我们穿成这样会不会太显眼了？”
薛翎月让他把自己最昂贵的衣服穿在身上，他想来想去，就是自己的三品紫袍了，三品以上的官员，即便在京都，十个手指也数得过来。
所以这抹紫色，象征着无上的尊贵。
薛翎月勾起嘴角笑道：“是你，我可不显眼。”
她倒是穿得平平无奇，丢在人群里也不会被人发现，她扮作陈沐礼的小跟班，道：“这样才好，你吸引注意力获取线索，我才方便查案呀。”
陈沐礼委屈道：“我都没穿习惯这衣服，怎么都觉得不舒服。”
他平时都穿战袍戎装，哪有什么机会穿官袍啊？而且这衣服累赘的不行，走起路都难受。
薛翎月和他刚好相反，穿的是方便行走的男衣，她道：“咱倆刚好互换体验一下，不觉得有趣吗？”
她话说到这里，陈沐礼就觉得有几分意思了。
原来薛翎月平时都穿这玩意，难怪她举手投足都透着清雅绝俗，端庄玉立，这官服穿在身上，也很难有什么出格动作。
陈沐礼这身紫色真是走到哪里都引来全场瞩目，但两人到了红绡楼的大堂中，竟发现里面也有一位紫衫男子。
那男子身姿颀长，艳丽无双，虽手持长弓，却姿态娴雅，他被众人拥簇在正中间，正拉着弓弦，瞄准远处的一块靶子。
倏然，他一双丹凤眼美目流转、顾盼生辉，视线穿越众人，看向了两人。
他手中的弓箭微颤，一支利箭斜斜向前方射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