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翎月将“无脸美佳郎案”结了案,此后一段时间,真的再无剥皮案发生,京都又归于平静。
张凌澈本可以去参她一本,可是他没有。
薛翎月发现,她开始看不懂这男子了。
当然,她也没有蠢到干了坏事还跑去问人家为什么放过她?只不过有时候,还是会忍不住偷瞄他几眼。
毕竟两人同在大理寺公廨办公,一人一侧,对立而坐,很难视而不见。
那男子身材修长、仪表不凡,穿一身绯红官袍,真是极好看的;若是换成喜服,应该更是郎艳独绝吧。
也不知道何时能够有幸见他大婚?
又不知是何人与他共执同心彩绸?
反正,他也不会邀请她吧?以他的性格,应该只会请上几位知心挚友,可阿礼是一定会请他参加她们婚礼的。
他会来吗,来看她凤冠霞帔的样子?
不知不觉,女子看着窗外,看出了神,连男子走到她身旁,她亦浑然不觉。
张凌澈伸出手指,敲了敲她的桌案,她的桌案上还摊着一张金娘手写的嫁妆清单。
女子吓了一跳,对上男子清冷眸光,又是一惊,赶紧将纸夹进卷宗,慌张问道:“张少卿,有事吗?”
男子目光落在卷宗上,像凝成了冰,半晌,道:“有。”
“什么?”
“出来说。”
男子一刻也不想待在这里,他从未如此不想看见卷宗过。
女子默默跟在男子身后,走到偏僻无人处,他回过身看她,有那么一瞬间,女子感受到了一种无名的压迫感。
男子微微低着头,凝视着女子,他的目光深沉,眉眼冷厉,一向清冷无欲的他竟变得十分有攻击性,像下一秒便要将她吃干抹净。
可这种让人心惊的感觉只一闪而过,男子紧紧抿着唇,像在隐忍压抑着自己的情绪,直到唇色发白,他才道:“我知道凶徒剥人面皮、取人脑浆的原因了。”
女子微启樱唇,却不敢说话,这男子果然还在调查这个案子。
“我整合了所有系列剥皮案的卷宗,根据证人证词,绘出数幅凶徒画像,又调取了死者的貌定簿,发现凶徒的脸竟和死者的脸有所重合。”
他看着女子清丽的脸庞,道:“死者被剥皮的脸,隔了几个案子,就成了凶徒的脸。”
女子这回是震惊得说不出话了。
张凌澈目光幽远,道:“我认为,凶徒是在制作人皮面具。”
女子倒吸一口冷气:“人皮面具?”
“对。”男子解释道:“你可听闻过鞣皮法?裘皮大衣便是用鞣皮法所制。其中有一种脑鞣法,便是用脑液搓揉在皮上。”
男子所说实在过于离奇,女子一时难以接受,她只能想到原因:“若按之前所说,他的目标是叔母,他专剥美佳郎面皮,就是为了制作人皮面具接近叔母?”
“是,但不止如此。”男子沉声道:“辰安面皮不见后,便再无剥皮案发生,剔除琉华刚好五具尸体,我怀疑,五具尸体,是为了凑成五官,这样便可以做成一张全新的面孔。”
“全新的面孔……且是一张由美佳郎五官拼凑而成的新面孔!”女子低语,片刻瞳孔剧睁,急道:“糟了!叔母今日要在府中纳新面首!”
她此前曾提醒安宁要加强警备,尤其是留意让人脱鞋卸妆,可她从没想过,竟会有人皮面具这种东西!
女子说完便飞奔出去,男子甚至都来不及问她一句话。
他想问她……真的要嫁给陈沐礼吗?
安宁公主府喜纳面首,还是张灯结彩,还是挂满红灯笼,门前还是车水马龙。
有两位大理寺少卿拨开送礼的队伍,急匆匆就往里闯,可只有女子进了去,张凌澈却被拦了下来。
“公主府重地,大理寺也不得擅闯!”
男子被府兵拦下,只能望着女子焦急大喊:“薛翎月,不要去!”
可女子又何时曾听过他的话?她越过府兵,和他对视了一眼,她的眼中是他看不懂的神色,可只一眼,女子便头也不回地向安宁处跑去。
她,有不得不去的理由。
因为安宁纳面首的频率实在太高,故而都只收礼,不宴宾,此时宽敞的大堂中只有安宁与新面首二人。
安宁听了薛翎月的建议,新面首不得施以粉黛,未着鞋履,全身只穿着了一件似有若无的轻绡,正在为她献舞。
即便素面朝天,这位新面首仍是面容出众,每一个部位,都叫人挪不开眼,真是天赐的尤物,让她喜欢得很。
只见舞到高潮,新面首一个凌厉的燕子回转,他后背竟有块伤疤随着肌肉凸起露了出来,显得格外狰狞,与此同时,他已将桌中杯踢向梁顶。
倏然,从梁顶掉下来一物。
安宁还未看清,就见那新面首跃身接过,随后向她奔来。
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新面首已出现在她面前,那张美到让人窒息的脸让她恍惚。
“妖女,去死吧!”
一声怒斥,一阵银光闪过,安宁还未动弹,已被人一把推开,狼狈的滚落在地,她眼前那张绝美的面庞由男转女,竟变成了薛翎月的脸!
“叔母,小心!”
等安宁定睛时,漫天红衣盛绽,薛翎月已身中一刀倒在地上,她带来的府兵将新面首按在地上。
“这是怎么回事?”
安宁这时才觉心跳加速,看向蜷缩成一团的薛翎月,她的面色发白,痛苦不已,胸口已被鲜血浸湿了大片。
安宁终于反应过来了,刚刚新面首要行刺自己,是薛翎月舍命救了她!
死里逃生的安宁从地上起来,气到发抖,她看着不断咒骂自己的新面首,意识到,他是“美佳郎案”的真凶。
她随后将视线落在薛翎月胸口的那把刀上,目光变得阴鸷狠厉起来。
此刻她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字:死。
她恨不得将新面首就地斩立决,杀人灭口。
这样,她的那些秘密,便再死无对证。
可若是如此,刀一出,大出血,薛翎月的命也就没了。
那是她从小养大的宝贝侄女,救她一命的宝贝侄女。
没人知道安宁在想什么,她咬破朱唇,青筋暴起,就这么盯着薛翎月。
那单薄纤弱的女子躺在冰冷的地板上,血止不住的从刀口渗了出来,巨大的疼痛使她身子颤抖着,像是一只濒死的蝴蝶。
安宁重重压下长眉,深吸了一口气,旋即大喝道:“大夫呢?快把大夫请来!”
可如此紧急的关头,上哪找大夫?
偏偏这时候,还真就有大夫,随叫随到,他就是一直守在门口的张凌澈。
此刻也没人知道张凌澈在想什么,他甚至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他看着气若游丝的女子,胸前的刀一半都没入了她的身体,他的脑袋蓦然便空了一片,救人无数、一贯沉静的他,竟不知从何下手。
因为以女子如今的伤势,最多只有三成机会能活。
最多。
男子跪在女子旁边,唤着女子的名字,他的声音轻颤,身子也在轻颤。
可那女子的眼睛始终紧紧闭着,只是微微翕动了一下,便再也没了力气回应。
他用力握住女子的手,十指相扣,扣得紧紧的,仿佛这样就能抓住她。
可她的手好凉好凉,还渗着冷汗。
任谁都看得出来,女子的情况已岌岌可危了。
男子双眼通红,他什么也顾不上了,像疯了一样对安宁大喊,声音如尘封的冰层剧裂:“马上清出一件房间,我要将刀取出来。”
女子的生死,掌握在他的手上。
他怕吗?他怕极了,他怕他一不留神,女子就离开了。
他明明还没来得及问她,能不能不要嫁给别人?
他不再满足在大理寺才能看见她,他也不愿意再在远处小心翼翼地望着她,他想要无时无刻都见到她,想要一睁开眼,就是她。
他想问她,愿不愿意嫁给他?
所以,他一定会亲手救活她。
男子抱着女子进了屋子,负责照应的下人进进出出,一盆盆血水和一块块血帕让在门外的安宁看得触目惊心。
这些无不都在说明,女子正站在死亡边缘。
漫长的等待,安宁来来回回地踱步,她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等到那扇门推开。
那个男子,走了出来,他的整个身子笼罩在月光下,一身是血,眼睛也是红红的,清泠如玉的面庞像浸了水。
安宁迎了上去,向她起了杀心的男子,关心着她可怜的月儿:“张少卿,月儿她怎么样?”
张凌澈垂眸看着安宁,盖住了眼底的暗潮涌动,他双拳紧握,唇线紧绷,半晌,才深深吐了一口气。
“救回来了。”他声音有些沙哑,像是潮汐漫过的细砂。
救回来了,听起来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可个中惊险,只有他自己知道。
那刀若是再深半分,女子已回天乏术。
安宁闻言如释重负,紧锁的眉头终于松开,她想要进去,却被男子拦住。
“她还没醒,让她休息下吧,她很累了。”
“好,都依张少卿的。”
权倾天下的安宁,在张凌澈面前唯唯诺诺地点着头,这一夜让她心惊胆战。
可比她更害怕的,是张凌澈。
屋内那人儿,是他在这个世界上,仅剩下的,最重要的人。
长时间高强度的紧张,让男子整根弦几要绷断,他快步走了出去,直到走到无人关注的地方,他才靠在墙上大口大口喘着气,仿佛刚刚死里逃生的人是他。
也许也相差无几了。
隔了好一会,他才松开握紧的拳头,缓缓展开了掌心。
因为攥得极其用力,他的掌心被手中物印出一小块月牙形状,那是他送给薛翎月的月牙石手绳。
那条,她再未戴过的手绳,却被她用细线穿着,藏在了胸口。
为什么?
那女子,明明对此物不屑一顾,为什么会贴身带着?
明明贴身带着,她为什么要装作满不在乎?
她究竟在想什么?
他多想女子现在就能好好站在他面前,将一切和他说清楚。
他在她眼里,究竟算什么?
而另一边,躺在床上的女子缓缓睁开眼,胸口的剧烈疼痛没让她能多发愣半会,连呼吸也成了一件痛苦的事。
疼痛使她快速清醒,她回想起刚刚的险境,遍体惊颤,寒毛直立。
有凶徒要刺杀安宁!
不行!这是她那时唯一的念头:安宁不能死。
即便安宁对她再不好,也是养大她、教育她的人,也曾扮演着她“母亲”这一角色。
是安宁给了她一个遮风挡雨,姑且成为“家”的地方。
所以没有犹豫,她就这么挡在了安宁面前。
是痛的,痛彻心扉。
那种感觉,大概是她知道自己要嫁给不爱之人,那种无力挽回的痛。
已定的事实,无法改变,她的命和运,都没能握在自己手上。
可她却总奢望男子永远都不知道就好了。
好可笑,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想到此,女子自己也笑了起来,又是一阵疼。
都说人死前会见到最想见的人。
她在神情恍惚间,好像真的听见了男子的声音,好像真的感受到了男子的温度。
他与她的一切,在她脑海中如走马观花,历历在目。
可花路的尽头却是一座黑暗阴冷的桥,无声地呼唤着她过去。
疲倦将她一瞬间侵袭,她意识不清,浑浑噩噩,正想走到桥上,可这时她好像看到了男子。
她忍住疼痛,拼命睁开了眼,那男子清冷的五官果真就在面前,让她恍惚以为是来接她的地府判官。
那男子好像对她说了什么,可她听不清,有水珠滴在她脸上,她也分辨不出是什么。
她只觉得,自己是第一次看见这样慌乱失措的张凌澈。
这男子,他为什么这么害怕?
他也被人握住把柄了吗?
半晌,躺在床上的女子瞳孔睁大,因为她意识到,刚刚的不是梦。
确实是张凌澈救了她,而她,中的是刀伤,伤口在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