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正往安宁府上行去,和姿态娴雅的李明昭比起来,女子一路黛眉微蹙,显得神色沉重。
男子像闲聊一般,忽然问道:“月牙儿,你知道我刚刚看见齐四方的时候,在想什么吗?”
“什么?”女子抬眸对上了男子笑意盈盈的眼,他的眼睛似有让人安心的神力。
男子缓缓道:“我想,再送架金轮椅给他。”
反正齐四方也瘸了,不如打断其他的腿。
女子沉默地看着那男子,他说话时总是温和地笑着,仿佛真是在发自肺腑的对齐四方好。
可她知道,李明昭绝非愚善可欺之人。
她不禁想起从前的李明昭。
她和李明昭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很久很久前了,久到恍若隔世。
那是她奶奶还在世之时的事,那时候她还随着奶奶住在宫中,而李明昭,则是随着其父李甫被软禁宫中。
那时候也像现在一样,是皇后掌政,谁都知道后面的事,皇后变成了女帝,所以李氏皇族,对于当时的女帝来说,无疑是个威胁。
所谓软禁,颇有挟持的意味。
可当时她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从未想过这些权谋之事,与李明昭一样,都在宫中念着书。
那时的她无忧无虑,玩心也重,并未多加留意这个越王的庶出三子,只是觉得他话少,可文韬武略样样都名列前茅。
薛翎月很小就知道,李明昭是个当世奇才。
只是,那时候的李明昭显然没有如今这么受欢迎。
有一次,是老古板岳夫子的课,薛翎月来晚了,趁着夫子不注意,偷偷从一侧溜了进去,于是便坐在了后排,紧挨着李明昭。
她从前从未发现,李明昭永远都坐在最后的角落里。
糟糕的是,她非但迟到,还没带书,于是她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一旁的李明昭,可她看见李明昭低着头,俊美的脸上神情恹恹的。
他的睫毛好长,可他的桌上,有几条可怖的毛毛虫正在蠕动。
女子眨了眨眼,见李明昭毫无动作,以为他是害怕,便凑上前去替他一口气全部吹到地上。
不过,好好的屋内怎么会有这么多毛毛虫?
李明昭看向她的凤眼微怔,女子刚冲他咧开嘴笑,就被夫子点了名。
“薛翎月,起来回答问题。”
“……”
还好,薛翎月临场发挥不错,得以坐了下来,李明昭自然而然地将书推向了她,共看一本。
她发现,李明昭写在书上的见解,颇为独到,发人深思,上面还描绘了他对盛世的展望。
这让她意识到,自己还在摸鱼打诨的时候,人家李明昭已经开始思考国家大事了。
她大为震撼。
课间,准备坐回原位的女子发现,前边有一群正在嬉戏的皇族子弟,他们围在一起,看向李明昭的眼神显然不对,带着几分看戏的得意。
她皱了皱眉,心中有了猜疑,直接便上前质问:“喂,你们衣角都沾了草,鞋底还有泥,捉虫去了?”
那时的她怀疑便怀疑了,可不讲证据,虽然……现在也是。
几人仗着人多,毫不避忌,嚣张道:“是又怎么样?薛翎月,你要替他出头啊?”
“你们这么说,就是承认做坏事了。”
她说着望向李明昭,他已站直了身子,目光沉静地看向她们这边,她发现,他的衣饰虽不至于廉价,但在一众高门贵子中,却高低立见。
李明昭冲她轻轻摇了摇头,他没有要计较的意思,可她却气不过,对那群人道:“道歉。”
“谁要跟庶子道歉啊?”
“还是母妃早亡,不受宠的庶子。”
“听说母亲是个低贱的舞姬。”
“闭嘴。”她和他们大吵了一番,仍然无果,气得她恨不得也捉虫丢在他们脸上。
结果是,那天夫子发现他的书上出现了毛毛虫,随后顺藤摸瓜揪出了那几位,全部罚抄。
她小小的心灵再次受到了震撼,她尤记得他那时的样子,他垂眸低低笑着,一如他现在。
是了,李明昭从前就是这般模样。
他的仁慈,绝非软弱。
“月牙儿,你一直看着我,在想什么?”男子带着笑意的声音将薛翎月拉了回来,她又聚焦在男子艳丽无双的凤眼上。
女子声音缥缈,道:“我在想,以前是我替你出头,现在倒成了你替我出头。”
那次之后,她和李明昭就成了朋友,她明面上没少替势单力薄不受宠的庶子李明昭出头。
但只要她受了委屈,李明昭暗地里一定会有所动作,不明显,可她能察觉。
男子闻言收了笑,他走到女子身前,一字一顿道:“月牙儿,现在的我,可以保护你。”
他当然可以,他可是文武双全的王爷,又掌握了如此庞大的生意。
女子似笑非笑道:“嗯,你保护我。”
她蓦然想起了中箭的许树,想起了被砸头的齐四方,也许,姓齐的从马上摔下断了腿,根本就不是意外。
李明昭一直在暗中。
可他对她的保护,是否过分蛮不讲理?
以为得了女子肯定的答复,男子双瞳转笑,笑意愈浓,他凝视着女子,一身华贵衣裳在窗外投影下显得忽明忽暗。
他酝酿了一会,开口道:“月牙儿,等到了那一天……”
可他的话还未说完,马车已停下,车夫在外大声道:“王爷,公主府到了。”
女子倏然紧张起身,抬头看着男子,道:“我们走吧,时机已到。”
男子淡淡垂眸,遮盖住眼底的失落。
因为有了前几起案子的前车之鉴,李明昭在进入公主府前,就被好好的严查了一番,连贴身随从都不允许带入。
女子站在一侧,看着李明昭被从上到下摸了一遍,还能保持长身玉立的贵姿,且能笑吟吟的面对她的一脸坏笑,仪态和风度可见一斑。
等两人到了宴客厅时,安宁已坐在饭桌上,艳丽的妆也盖不住满脸倦容。
但她此时语气异常随和,倒像个普通的长辈一样,招呼道:“都是我李家的人,算是李家的家宴,大家随意点即可,入座吧。”
“好。”李明昭温顺地答。
待两人一入座,下人便忙不迭地开始上菜,有几样是薛翎月爱吃的菜式。
安宁一边为小辈夹菜,一边闲聊道:“三郎小时候,我曾抱过你,没想到一眨眼,便长这么大,这么俊了。”
男子轻声应着,女子在旁侧静静听着。
过了一会,安宁终于切了主题,道:“现在齐后窃权之心路人皆知,她想要觊觎我李家皇权,我们身为李家的人,岂能容她得逞?”
李明昭坐直身子,道:“姑母说的是,身为李家,理应同仇敌忾。”
安宁又道:“只是,此事凶险,你可曾和你父亲商量过?”
李明昭直言道:“未曾。”
安宁挑眉,看着这俊美的年轻人,问道:“如此重要的事,你竟然不和王兄说一声?”
李明昭道:“此事凶险,成,则是父亲与姑母之功,败,则是明昭一人之责,无需牵扯到二位长辈。”
安宁沉默,似在思考李明昭的话。
男子又沉静道:“明昭不过是庶子,这次,对于明昭来说,是一个机会,一个被父亲看见的机会,所以,明昭想要争取,不想拱手相让。”
安宁瞬间就明白了李明昭的小算盘,如果让李甫得知计划,就没有他争功的机会。
她又看了薛翎月一眼,她想起那日,薛翎月到她行宫之事,也许,女子的担心不无道理。
自打薛翎月舍命救了安宁之后,她便成了唯二可以在安宁身边自由出入的人。
“叔母,我已提前截取消息,御医上示,先帝可能死于鸠酒或者硫磺,具体还需进一步检验,然先帝龙体不可妄动,故而暴毙死因至今仍众说纷纭。”
薛翎月看着支着身子半躺在榻上的安宁,沉声道:“这对叔母来说,并非好事。”
安宁对硫磺一事心知肚明,对鸠酒亦有猜测,她头也不抬,淡淡道:“是齐后。”
“是。”薛翎月站着,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她问道:“叔母觉得这个罪名,最后会落在谁头上?”
安宁面无表情道:“成王败寇,谁都有可能。”
女子点头,道:“所以,我们必须成王。”
安宁早有决断,她看向女子,眸光冷厉:“可以毒害先帝、谋逆篡位之名,将齐后与长乐一举铲除,永绝后患。”
女子道:“可同样的,齐后等人也可如法炮制。”
安宁不以为然,轻笑道:“如今朝中势力我与齐后两相分立,鹿死谁手,全凭实力。”
女子顺着道:“叔母在朝中运筹帷幄多年,而齐后政绩人心皆不如人意,若真斗起来,齐后必不是对手。”
安宁微微颔首,面色却反倒沉重起来。
“除掉她们不难,可我仍担心一事。”
“叔母是担心,朝中仍有许多齐后长乐党羽,叔母若是先发制人,恐不能脱身,反倒落人口实,此后政权不稳。”
昱宗暴毙,齐后与安宁皆有嫌疑,齐后在昱宗暴毙前曾献酒,而安宁就算将火灵库一事隐藏得极深,但也难保不会被有心人挖掘出来大做文章。
二者局势相当,先发制人者,必惹波澜。
可若没有动作,被压制的就很可能是自己。
这对安宁与齐后来说,无疑是一场博弈。
安宁揉了揉眉心,她也正是因此,才放任齐后掌权,至今没有动作。
女子恰逢事宜,不急不缓道:“这时候,不如推一个挡箭牌出来。”
安宁挑眉,眼中微闪,道:“挡箭牌?”
女子淡笑道:“越王。”
越王与安宁,同是李家嫡亲血脉,昱宗死后,若论资排辈,也应由越王继位。
安宁知薛翎月之意,如果由李甫来继承皇位,确实可以堵住悠悠众口,而李甫生性怯弱,也很好控制,届时,安宁也是摄政大权在握。
但却有一个问题,安宁道:“我这王兄性子软弱,早年因被女帝软禁许久,极怕卷入朝廷纷争,他绝不会答应出面行事。”
女子像陷入沉思,随后开口道:“还有一个人选。”
安宁将视线落在女子大病初愈苍白的脸上,只见女子呵气如兰道:“越王的庶出三子——李明昭。”
“李明昭?”安宁自然听过李明昭之名。
女子缓缓道:“齐后以为军政大权在握,就万事大吉,可她却忽略了一点,人是活的,人有心。军政大权可以转换,可军心不然,民心所向,才能制胜。”
“而临渊王交友极广,与多位将军都是拜把兄弟,他在军中可谓一呼百应,并且,他的财力也足够他招兵买马,所以军权不成问题。但,却有一个问题……”
女子说着欲言又止。
安宁催促道:“说。”
女子这才道:“临渊王此人文武双全,才谋过人,不容小觑,恐怕不好控制,与他同谋,无异于与虎谋皮。”
见女子对李明昭的评价如此之高,安宁反倒不屑,她想起此人平日里常常流连在马场及风月地,似乎手头上是有一门不小的生意,但难保不是蒙了皇族荫庇。
安宁轻蔑笑道:“不过是个声色犬马的纨绔子弟,我记得,好像还很年轻。”
“回叔母,临渊王与翎月一般大。”
安宁抬了抬眼皮,道:“呵呵,即便是只老虎,也是只毛头小老虎,不足为患。”
有实力,却还不成气候,正正是安宁需要的人。
不过安宁又迟疑道:“他倒是可以为我所用,他此前也确曾向我示好,可如今是齐后掌权,他还会与我们统一战线吗?”
女子想了想,随后笃定道:“会,因为这是他唯一能够逆天改命的机会。”
她说完又解释道:“他不过是越王庶出三子,他之上,还有两位嫡兄,怎么轮,都轮不上他继承父位。但若他帮了叔母,帮了越王,他便自然而然成了最大的功臣,他,才能一跃登天。”
安宁抚掌道:“就是他了!”
女子主动请命道:“翎月愿代叔母去说服他,我相信,这样优渥的条件,他不会拒绝的。”
而李明昭果然没有拒绝。
安宁再次将视线投向那华贵的男子,他弯了弯眼睛,声音带着几分蛊惑,道:“姑母,此事,您只需在幕后游走,其余的,交给明昭即可。”
他的诚意十足。
正如他所说,即便失败了,安宁也能脱的一干二净,这对安宁,也是一桩稳赚不赔的买卖。
双赢,何乐而不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