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帝复生案……破了?”薛翎月疑惑得像在呓语,她轻声问道:“怎么回事?”
张凌澈淡淡道:“确有居心叵测之人想要利用巫蛊之术谋害圣上,但邪不胜正,最后被我们破了法。”
“……”说了跟没说一样,女子又接着问道:“圣上怎么说?”
“重赏了我二人。”
此后女子又问了几个问题,男子都是有问必答,不过女子越听越迷糊,云里雾里不知何处。
女子总结归纳道:“所以你的意思是,女帝确实复生了,不过是被歹人用巫蛊之术操纵了尸身与魂魄,最后这邪术被你和莫扉联手破了,女帝亡魂被超度,所以以后都不会再出现了?”
这时朝食已热好送来,张凌澈缓缓点头,他端起一碗热粥,吹了吹,随后推到女子面前。
“趁热吃吧。”这时,男子的声音才有了几分温度。
薛翎月接过粥,心思全然不在粥上,她难以置信地问道:“张凌澈,你不是从来不信鬼神么?”
一个不信鬼神的他,竟然在这里和她信誓旦旦地谈鬼!
她信了,这才真有鬼呢!
张凌澈没接话,而是轻轻斜睨了一眼,将视线落在了那碗粥上。
女子无奈,乖乖喝了几口。
男子也端起一碗,遮住了嘴角。
直到喝完,女子急不可耐地问道:“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
男子垂眸看着手中温暖的白粥,只是淡淡道:“我只是信你所信。”
他说话时听不出任何起伏,可他的眉眼不再锋利,像是化开的冰水,涌向了女子的心扉。
信,她所信?
仅仅是因为,她说她也开始信鬼了?
女子知道男子定是话中有话,另有所指。
可这怎么可能呢,他又是何时发现的?
女子愣了愣,不多会,她的眸子又沉了几分,她放下了碗,重新看向男子。
男子没有回避女子审视的眼神,只是静静地回望着她,他的瞳中是极淡的、几不可察的温柔。
就像在宽恕一个犯错的孩子。
而这种眼神,本不该出现在冷面判官脸上。
铁面无私的他,破了戒。
半晌,他别开眼,从袖中拿出了一个银簪,女子双眼睁大,因为她认得这根簪子,这是她平时一直戴着的那根。
“以后小心点,别再弄丢了。”男子轻轻地、爱惜地放在了桌上。
因为女子曾经说过,这根银簪和她赠他的银针,是同批打出来的,也许这可以算作是他与女子唯一的关联。
女子双唇紧抿,她的眼睛一直不可置信地盯着那根银簪,仿佛见了鬼一样。
这根簪子根本不是她不小心弄丢的,而是她特意丢的,丢在了乾德宫门前。
为了……让张凌澈查到她身上。
她,就是“女帝”。
是的,这一切都是她精心策划出来的阴谋,只有一个目的,助李明昭成王。
李明昭和安宁之间,实力差距终究还是过于悬殊。
所以她不惜以身设局,以自己成为诱饵,假扮成女帝,自导自演一场诡案,迫使张凌澈查到她的身上,从而对安宁引火上身,致使李甫怀疑安宁,以此来扭转二者之间的局势。
但这件事,她并没有告诉李明昭;而安宁,也不知道。
除此之外,她还有一个小小的私心,她想……让张凌澈踩着她换取前程。
她知道的,她的存在就是这个男人最大的障碍。
他是那么优秀,他不该局限在现在的位置。
可这个男人,竟然又一次出乎了她的意料。
她有理由相信,张凌澈一定已经发现了她就是“女帝”。
因为她故意给了他这么多次的线索,比如她的红色指甲、比如她被竹子划破的手、比如她遗留下来的银簪、又比如她所用的手法,都出自和张凌澈一同查过的案子。
所谓“女帝复生”,其实是使用了“无脸美佳郎案”中的人皮面具之法。
她在许树服诛前,曾用他的外甥女进行要挟,换得他来替她做事。她趁着齐后之乱,设法让许树进入皇陵,取得、修复和制作已故女帝的人皮面具。所以这一次,她才能以假乱真,成功蒙骗了身为女帝生前至亲之人的李甫和安宁。
她借着人皮面具,先是伪装成女帝恐吓李甫传位给安宁;又以女帝的身份出现在安宁面前,告诉她自己将会助她成为下一任女帝,并将她事先埋藏好的偶人位置告知安宁。
以她对安宁的了解,她知道安宁一定宁可信其有,也不可信其无,而安宁果然有所动作。
安宁搬出莫扉,将他当成马前卒,在宫中找到了偶人后,安宁更是对此事深信不疑,顺势又通过莫扉上演了一出装神弄鬼之计,只为恐吓李甫让位。
最后,女子再设法让张凌澈抓住自己,暴露自己伪装成女帝一事,因为她本就是安宁之人,而安宁在此事上也或多或少脱不了干系,所以李甫必定会怀疑安宁存有篡位之心。
至于所谓的“女帝没有脚是鬼”的传言,则是借助了“定天池水怪案”中竹编之法。
用竹编成人型,在外套上人皮面具、衣服、假发等伪装成女帝生前的样子,再将竹编放置在特制的冰床上,用绳索拉动,则可以在冰雪上滑行而不会留下脚印。
而李甫胸前对应偶人针扎的红点,正如张凌澈所说,是她在蹙金衣上做了手脚,只为加大安宁的嫌疑。她所淬的毒微乎其微,李甫身上的症状,更多的是他的心理作用。
当然,她能成功的实施这些计划,前提是得到了陈沐礼及他手下的金吾卫的帮助,这才是此计最关键的地方。
这大概就是昨晚张凌澈布下天罗地网,而陈沐礼却没有收到任何通知的原因,因为她面前的这个男人,早已看穿了一切。
她现在可以确定,这个男人,昨晚就是故意放过了她。
根本就没有什么蛊虫,他也不可能中毒,他是在想方设法保护她。
张凌澈,他究竟在想什么?
他又是怎么做到瞒骗了天子的?
“瞒骗”这个词,为什么会用在守文持正的他身上?
女子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仿佛这样就能够看穿张凌澈,可她什么也看不出来。
他的双眼仍然如古潭般深沉,只是在最深处,倒映着她的身影。
因为震惊,她的双唇不由自主地微启,最后却只轻轻问出了一句:“为什么?”
“为什么?”男子闻言,那张冷峻的脸上竟然有了几分笑意。
他凝视着女子好一会,直到女子快要羞赧地别开眼去,那笑意才尽收。
他一字一顿道:“为了你,为了本心。”
遵从本心,是女子教会他的。
但他说完,自己也愣住了,更不要说他面前的女子,早已说不出话来。
女子觉得此刻的自己,已经完全无法思考了。
四周在一瞬间就安静了下来,静到她似乎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和男子长睫微微翕动的声音,但那也只是她的错觉。
一个奇怪的想法在她脑海里一闪而过,又被她匆匆赶走。
张凌澈,难不成是在向她告白?
这个男人,怎么会……
可他根本不是会说谎的人,而且他的眼睛告诉她,他是认真的。
女子的心蓦然落空了一块,像是坠入了深潭,她头晕目眩,是欣喜,也是害怕。
她很清楚自己喜欢眼前这个男人,而他也向她表明了心意。
两情相悦本该是世间最美好的事情,可她最后却选择了沉默。
门外传来宫女路过对话的声音,打破了此时屋内的寂静,直到这时,男子也没有等到女子的任何回应。
他沉沉垂眸,黑色浓密的睫羽盖住了他眼中的失望,片刻,他慢慢站起身来,整理好衣袍,重新看向女子,他的双眼又恢复如常。
没有任何疑问和恼怒,他就这么平静地接受了女子的一切决定。
他知道她一定有她的理由。
而且不管多久,他都愿意等她。
不管发生何事,他都愿意站在她的身边。
他动了动唇,语气轻柔,轻描淡写道:“‘女帝复生案’我已经结了,我们回家吧。”
女子不语,也重新抬眸看着他,她有很多话想说,但她知道,她不能说。
她其实并不甘心这么回去,可如果她仍要一意孤行伪装成“女帝”,那么无异于是将替她脱罪的男子,置于一个欺君瞒上的死罪之上。
她绝不可能这么做,所以她的计划可以宣告失败了。
但从张凌澈的话语中,她可以听出,这男子不知用了什么办法,虚构了一个莫须有的巫蛊术士,将所有罪名挂在术士身上,以此来洗脱了所有人、包括女帝的罪名。
即便李甫心存怀疑,他也无法直接问罪安宁。
只是她没想到,张凌澈竟然连女帝的罪名也洗脱了。
她策划了“女帝复生案”,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私心,就是以牙还牙,报复女帝,为她的奶奶报仇。
这些年来,她早已查明了当年“舒月公主巫蛊案”的真相,其实就是女帝为了登上皇位,清洗障碍的一场政治阴谋。
在巫蛊案发生之前,舒月公主曾向自己的皇兄,当时的天子建议削弱后权,此事被当时还是皇后的女帝所闻,女帝随即策划了“巫蛊案”,以此来陷害污蔑舒月,致使薛翎月一家家破人亡。
她从小就知道,任何手段,包括鬼神,都可以服务于政治。
然而张凌澈结束了这场本不该有的闹剧,破坏了她的计划,她不怪他,因为这才是他。
可他偏偏又放过了她。
她是他此生的例外。
女子不愿离开,张凌澈知道她还需要一点时间来消化这些事,他没有再说什么。
在离开前,他又拿出一对桃木符放在女子桌上,新年在门上挂桃符,是古已有之的传统,寓意驱邪避灾,祈求吉祥。
她为他送“福”,他还之以“符”。
看似寻常,可女子聪慧过人,却看得出来张凌澈此举有更深层之意,而且他们两人之间,也从不需要过多的言语。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瞳瞳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他在表明他的立场和态度。
辞旧迎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