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见人,一阵沉郁的幽香已先至。
李明昭正带着两位容华阁的下人走来,他今日着一身月白色的锦衣,乌黑整齐的发髻锁在白玉冠中,大面积留白的装扮将他本就精致的五官衬得愈发风流韵致。
一尘不染,这是贵公子会做的打扮。
薛翎月就没见张凌澈穿过,因为太容易脏。
“哎呀——哎呀!临渊王怎么大驾光临我大理寺了?”赵衡一脸窘迫,看来这饭他是吃不上了。
李明昭虽无官职,却贵为王爷,尊贵显赫,理应由大理寺先行礼,但他却毫无架子,见赵衡忙不迭去放饭碗,还不忘温声提醒他小心台阶。
倒还是个意气闲雅,芳兰竟体的贵公子。
大理寺卿如此,两位少卿的形象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一身血污狼狈不堪,好在两人气质不俗,仪态从容,落落大方地行了礼。
在等待赵衡回来的时候,李明昭先是看了女子一眼,她站在张凌澈身后,男子高挑,便显得她娇柔,她的发丝有些凌乱的搭在衣上,有些沾了血的黏在玉颈。
李明昭微微蹙了眉,又对上了张凌澈清冷的目光。
他的眸光沉了沉,转向匆匆跑来的赵衡,这才道:“明昭此次来,是来赔礼道歉的。”
李明昭极少自称本王,态度谦卑,一言一行都让人舒服。
赵衡不解道:“王爷这是折煞大理寺了,怎么就赔礼道歉了?”
李明昭转向薛翎月,道:“薛少卿此前曾托我留意我容华阁的谢掌柜,可明昭竟让他跑了。”
女子闻言,眼皮一跳,忙问道:“王爷,这是怎么回事?”
李明昭轻叹道:“我派去负责看守的人见着谢掌柜进了屋里,就再没见他出来过,我听完觉得有异,便寻了个借口推门进去,发现他人已经不在了。”
“那定是进行伪装了。”女子顿了顿,道:“王爷不必自责,你本就是好意帮忙,而翎月派去的人至今都未发现掌柜行踪,反应还没王爷快。”
薛翎月做了两手准备,虽然还是让掌柜跑了,但,最起码可以说明她的猜测没错。
只是这凶徒身手极佳,又会伪装,实在不好对付。
得了女子宽慰,李明昭像是松了一口气,看着女子道:“明昭听闻薛少卿在邑安坊遇险一事,污了清白衣裳,故而特命人准备了一身新衣赔罪。”
下人马上展开盒子,只见里面放着一件用天蚕丝精制的女子华服,是京都流行的款式,旁边还搭配着数件流光溢彩的首饰,每一件看起来都价格不菲。
他说完又看向张凌澈,道:“却不知赵公、张少卿也在此,故而没提前准备,等明昭回去再让人送来。”
临渊王,果然如传闻中出手阔绰!
张凌澈看着李明昭,看了一会,淡声道:“谢王爷好意,但不必了。”
赵衡这才咳了一声,收回了瞪直的双眼,道:“王爷太客气了,大理寺有大理寺的规矩,不方便收这些的!”
李明昭已不由分说打点下去,道:“明昭不是送给大理寺的,而是送给三位良师益友的。”
“哎呀——这——”赵衡瞄向张凌澈。
女子却已接过盒子,对李明昭笑道:“那么翎月谢过王爷好意了,刚好这一身脏衣,实在不甚得体。”
张凌澈面色沉了下来,他不理解,女子绝不是差这一件衣服的人,她又何必要在众人面前受李明昭人情?
可那女子偏偏就像失了神志,还那与王爷相视而笑,愈发让人堵得慌,他冷声道:“赵公,凌澈还有事要做,先回值房了。”
女子回头望着男子离去的身影,垂下了眼眸。
李明昭看在眼里,眸中的笑意也黯淡了几分,他的目光落在女子带血的发上,柔声道:“我等下让人一并带些兰膏过来。”
女子这才恍惚回过神来,看向李明昭,王爷的丹凤眼微挑,似有万种风情回转。
“兰膏就不必了,但王爷今日身上的香,好闻得紧。”女子淡淡笑道,好像就是今日掌柜所言的玉檀香。
女子还未来得及细品,坏消息却是接踵而至。
大理寺报:他们在追捕杀害仵作的黑衣人时,碰巧遇见安宁公主出巡的队伍,挡住了去路,让他跑掉了;同时,辰安被剥下的面皮也被人抢走,不知所踪!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女子心事重重回房换了李明昭所赠衣服,见那盒子里竟然还有一个玛瑙胭脂盒,一打开,是带着香气的流光金粉,闪闪发亮。
好漂亮!
女子欢喜,她赶紧坐在镜子前,欲将金粉描在额间,但又忽然停下了手,半晌,她默默将胭脂盒收回了抽屉。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看出了神。
她想起那年的寒冬,想起那棵凋零的梅树,想起她靠在树旁奄奄一息的模样。
她又想起那踏雪而来的金鞍白马,想起那向她伸来的温润掌心,想起那将她拢进白裘的温暖怀抱。
她一定会等到那一天。
女子待到梳洗完毕,处理完大理寺的事务,才缓缓向安宁府上而去。
她离去时,隔壁值房的影子微动,坐在桌案前的男子看着女子一袭修裁得体的衣裳,似在沉思。
最近的安宁公主府,到处散发着戒备中的紧张气息。
那是因为张凌澈提醒了安宁,凶徒极有可能是奔着她去的,安宁可以不喜欢这男人,但是她绝不能不相信这男人的判断。
安宁等了薛翎月许久,她已快要压不住自己心头的火。
所以等女子一出现,她便登时黑了脸,厉声质问道:“你是怎么查的案子?凶徒抓不到,还招惹了叶静遥?”
面对安宁的发难,女子像早做好了准备,她不卑不亢走到安宁面前,直视她的双眼,问道:“叔母是真想翎月抓到凶徒吗?”
安宁皱眉道:“你在说什么?”
薛翎月提了几分音量,道:“琉华之死根本与‘美佳郎案’无关,而是有人故意鱼目混珠。”
安宁沉默,静静看着自己气势灼灼的侄女,她固然可以装傻,但对聪明人来说,没有意义。
薛翎月亦看着安宁,一字一顿道:“叔母是不相信翎月?”
安宁微微抬了抬下巴,未答,而是问道:“张凌澈也知道这事了?”
空气停滞了一会,女子自嘲地笑了笑,道:“知道。”
安宁沉着脸,又问:“他查出了什么?”
“仵作。”女子漠然道:“今日若非我设计拖住了张凌澈,难保不会被他问出点什么。”
“哦。”安宁垂眸,又问:“他还查出来什么了?”
女子看了安宁一会,才道:“硫磺,琉华体内有超量的硫磺,以及未消化的鸡肉。”
她说完便在等待安宁的反应,但安宁面色不改,只是喃喃道:“硫磺?鸡肉?”
女子蹙眉,恳切地问道:“叔母,琉华究竟是怎么死的?”
“我也不知道。”安宁叹了一口气,又扶了扶额,道:“但琉华死前吃了一整只火灵库,至于硫磺一事,我真的毫不知情。”
女子微愣,问道:“一整只?”
安宁点头道:“嗯,火灵库我一向是半只当贡品,半只自留。没想到琉华得知我将半只火灵库赏赐给新郎君后,醋意大发,便趁人不备,偷了一整只吃了下去,随后,便暴毙身亡。”
女子抿了抿唇,她觉得安宁此言不假,像是琉华会做的事。
安宁冷笑道:“莫扉那狗道,还敢与我说琉华是命数到了,驾鹤升天,去当了莲花童子,还说什么人倒霉了吃东西也能噎死,这是个意外。”
女子无言,莫扉这张嘴可真是什么都能说,什么都敢说。
安宁又道:“但我想,莫扉没那么大胆子,此事应该就是个意外。药本就自带三分毒,补品亦然,需严控剂量,多一分少一分都谬以千里。但你清楚,火灵库是贡品,若是让皇兄知道了,他会怎么想?”
女子淡淡道:“所以叔母想起近来在京都发生的‘美佳郎案’,便想将琉华之死蒙混过去。”
“是。”
安宁所言,和女子猜测完全一致,她带着三分讥笑,道:“如果叔母早将琉华的事告诉翎月,我也可早安排妥当,不至于这么措手不及,让张凌澈查出了仵作的事。”
安宁没想到薛翎月竟敢责备她,但又自知理亏,面色极差,发狠道:“我早该将张凌澈杀了。”
女子面露惊讶之色,道:“叔母在说什么?琉华之死是意外,仵作是凶徒伏诛,‘美佳郎案’我已写了结案折奏,就待呈天子审批了,这期间要是再出了岔子,可不好交代。”
安宁挑起眼角,久久看着自己的侄女,她如今,竟有几分像自己。
她问:“结案?若再出命案呢?”
女子答:“模仿作案。”
“张凌澈能认可?”
女子浅笑:“叔母一直视张凌澈为障碍,翎月却以为不然,张凌澈此人确有能力,但也有致命缺点,他太讲规矩,且从不妄下结论,他出具的案情与尸检记录,刚好为我所用。”
安宁问道:“怎么用?”
女子略微惊讶道:“掐头去尾、断章取义,有的是方法,反正此案由我负责。”
安宁仍然迟疑道:“可若皇兄召见张凌澈呢?”
女子见安宁忌惮张凌澈如惊弓之鸟,缓缓道:“叔母只要想办法,让圣上以为张凌澈是你的人,此事自然而然迎刃而解。”
这样,安宁也无需对张凌澈下手,还能让安宁替他美言几句,足够让他在这京都风生水起。
安宁看着薛翎月,有了几分怪异笑意:“我的好月儿,你竟为张凌澈设计至此?”
女子反问:“这对叔母来说,不是好事吗?”
安宁多次疑心她与张凌澈,她又有什么好解释的呢?
她正色道:“叔母不信翎月,那张凌澈就是我给叔母的把柄和投名状,但翎月对叔母,绝无二心。”
安宁轻轻勾起嘴角,看着自己这位年轻的侄女,目光缓和了些许。
她又有什么好担心的呢?不是最好,是又如何?
所有人都一样,只要有把柄便可掌控,何况,年轻人总容易为爱冲昏头脑,而她这侄女,还是太年轻。
不过,安宁还是好奇:“你就没想过,和张凌澈在一起?”
女子笑问:“和他一起?担罪臣之名?”
安宁唤来屏退的下人,端来贡茶,道:“平心而论,张家也曾是名门世家,张凌澈又身居高位,德才品貌皆优,是个不错的人选。”
女子坐下,道:“他有的我都有,这算不上优点。”
“你真看不上他?”
“在翎月眼里,他是个好人,是个清官,仅此而已。”
安宁不再纠结,又问道:“那你觉得,陈沐礼如何?”
女子答:“他很好。”
安宁吹了吹茶,热气遮挡在她面前,她缓缓道:“既然如此,那我便替你应了陈家的亲事吧,你若跟陈沐礼喜结连理,倒是对我们大有裨益。”
女子端茶的手忽然被烫到,缩了缩,她猛地抬头问道:“陈家的亲事?”
安宁问道:“你不知道?”
女子摁了摁被烫伤的手,咬唇道:“不知道,陈将军被调去巡边,未曾与我说过。”
提亲之事,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确实也无需告诉她。
“说起这事也是极巧,好像是有几位诸侯王联名请求皇兄派兵镇匪,那地方恰巧又是陈百战的小儿子从军之时曾驻扎过的地方,皇兄便派了父子二人一同前往。”
女子听着,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安宁看了一眼,抿了一口茶,问道:“那你怎么想?”
女子沉默半晌,道:“一切听叔母安排。”
安宁笑道:“那等陈氏父子回来,便举行大婚,叔母定让你风风光光出嫁!”
此时此刻,薛翎月终于知道,她没有被杀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