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若梦境,毫无声响。
从楼船外界看去,只能看出陆黎昕一身血渍,脱力地趴在地上,好不狼狈。若非是那呼吸声还能勉强听到,兴许旁人会以为此刻躺在地上的不过是一具死尸。
彼时的陆黎昕,正处于半昏迷之中,恍惚之中,她好似回到了沥海城。
熟悉的街头巷尾,热情的街坊邻居,以及那空气之中熟悉的海风气味。
陆黎昕眼眶湿润。
是沥海城,她许久都未回过的沥海城。
只是还没来得及沉浸此景,陆尊的声音就从身后响起,“陆黎昕,你还敢上船?我看这次不教训你是不行了!”
陆黎昕连忙回头,只见陆尊手持鸡毛掸子,连船王威严的形象都不顾了,吵吵嚷嚷着要给她上家法。
陆黎昕条件反射一般,拔腿就跑。
“唉,夫君,”陆氏在陆尊的身后追赶,一手提着裙摆,面上满是愁容地劝道,“黎昕也不是刻意气你,且原谅她这一回吧。”
陆黎昕只顾着一个劲儿地往前跑,脑子里想的全是可不能再被父亲关禁闭了。
待陆黎昕跑过之地,一片鸡飞狗跳。
沿街的百姓见到这幅场景,已经是见怪不怪了。谁人不知这陆家的大少爷天天惹怒船王。
“船王,这次下手可轻些呀,上次大少爷可是三日没能下得了床呢。”
“又没真的出海,船王啊,您还是别追了。”
……
往来百姓看到这一幕,或劝或笑,皆是等着看陆黎昕最终会被陆尊如何处置的好戏。
言笑晏晏,欢声笑语,只有陆黎昕拼命逃跑,偶尔回头看看。这般祥和又热闹的景象,自花妖屠城之后,陆黎昕从未见过。
待陆黎昕再次回头之时,场面却突然变成了屠城之后的模样。
血渍渗入大地,原本灰褐色的泥土已成阵阵黑红,街头巷尾一人都无,唯有家家门前挂着的挽联白缎。
陆尊和陆氏也不见了踪迹。
陆黎昕停滞不前,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一般,只有泪水在肆无忌惮地流淌。
“父母大仇未报,沥海城百姓的冤屈还没申诉,夜明君还没有血债血偿,我怎能就此倒下?”梦境之中,陆黎昕仰天长啸。
如鬼城般的沥海城,空荡荡地响起她的阵阵回声。
一念之间,现实之中的陆黎昕猛然睁开了眸子,额头上的血水再次流下,她的视线变得猩红。
陆黎昕紧咬牙关,随意抹了一把自己的眼睛,待视线恢复正常,她又挣扎着站起了身子。
仿若是浑身的骨头都错位了般,她站起之时,只听到“咯噔”几声声响。
听着这声音,楼船外的看客均是掩面,不忍再看……
可陆黎昕的面上却没有任何表情,兀自一步步,坚定地朝着鬼钓的方向走去。
这一关,她必须要过!
底下群众看着陆黎昕如今重伤还能再次站起,均是惊诧不已。
古往今来,多少人还未曾到达第三层便已经命丧天灯之下。如今的陆黎昕不仅是到了第三层,还能在鬼钓的手下活这么久,大家不由发自内心地为她鼓起劲儿来。
“陆黎昕,加油!”
“陆黎昕,你可以的!”
稀稀落落的加油声响起,众人皆是被陆黎昕这股不要命的狠劲儿感动。
虽说不知道她这般做究竟是为了什么,可却都是佩服她这股顽强的韧劲儿。
宛若从砖缝之中破石而出的杂草,烧不死,也踩不灭。
“陆黎昕,站起来,加把劲儿!”
“你不能输啊!”
“相信自己!你可以的!”
……
似乎被先前的情绪带动,很快,所有人都嘶吼着为陆黎昕加油,甚至包括先前那些奚落她的人。
此刻,陆黎昕在他们眼中并非是之前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黄毛丫头,而是实打实的强者。
海域之上,强者为尊,陆黎昕这般不服输的韧劲儿,已然获得了在场所有人的肯定。
而陆黎昕,则是死死地看着鬼钓,径直朝着他所在的方向走去。
如今,她的脑海之中只有一个念头,那便是赢了鬼钓,点燃天灯。这个念头宛若梦魇一般缠绕在陆黎昕的心头,让她思虑不了其他。
然而,当陆黎昕走到了鬼钓的身前之时,众人皆是屏气凝神,生怕陆黎昕又被那钓竿打得落花流水。
谁料,鬼钓却只是静静站着,视线与陆黎昕相对,并未出手。
“你为何如此执着?就为了那些功名利禄?每个人来到这里,如此执着地想要得到天灯,都是为了这些身外之物,可最终,不过都是身死魂灭的下场,”鬼钓的声音没有任何波澜,众人听不出他的情绪,“你来到这里,你真的觉得值得吗?”
而鬼钓则是看着陆黎昕的一身伤势,若是不及时治疗,兴许失血过多也会让陆黎昕小命难保。
闻言,陆黎昕一声轻笑,可眼底却满是苦楚。
良久之后,陆黎昕才缓缓开口,“如果……”
“如果你身上背负着父母的血海深仇,背负着满城百姓的亡灵,你会不会坚持?”陆黎昕的声音十分凝重,“你还会问,值不值吗?”
显然没想到陆黎昕的回答竟是如此沉重。一时间,蛊羽阁上下鸦雀无声,一片寂静。
阁楼之内,江宿也敛眉沉思,反而是那黑衣人像是早就知晓一般,默不作声。
鬼钓看着陆黎昕的瞳孔。
她的眸中有着寻常人所没有的坚持和韧劲儿,这样的执着,很是难得。
陆黎昕也怔怔地看着鬼钓。
而后,鬼钓沉默半晌,却并没有回答陆黎昕的问题。
见状,陆黎昕也不做声,依旧思及她方才的执念。只见陆黎昕艰难地挪开步子,每走一步,身后便是点滴血迹。
陆黎昕径直越过鬼钓,众人的视线全都跟随着陆黎昕的身影移动。不知为何,看着陆黎昕这般艰难前行,心中都倍感酸涩。
而当陆黎昕靠近天灯之际,鬼钓却并未再次出手,甚至还是保持着背对着陆黎昕的姿态。
在看到陆黎昕一步步朝着天灯而去,鬼钓却并不阻拦之时,蛊羽阁上下的人皆是屏气凝神。
谁也没能想到,自己能亲眼见证天灯即将被点燃。
阁楼之上,江宿的目光悠悠,看着陆黎昕的方向,不知在想些什么。而鬼钓则是一眼不发,就这么静静站在陆黎昕的身后。
在所有人的注视之下,陆黎昕的心境却异常的平静。这些日子,她如此努力,便为了得来这个结果。
下一刻,一道火光溅起,陆黎昕点燃了火匣子,又将火束置于天灯之下。
终于,天灯亮起,洁白无瑕的光芒让夜空也随之被点亮。
与之而来的,还有蛊羽阁上空的阵阵烟花。
声声轰鸣,不绝于耳,烟花升空,旋即绽放,五彩斑斓的光肆意铺洒在夜空之中,而后又纷纷散落,宛若天女散花般往尘世而去,似乎触手可及。
漆黑的夜空也被这天灯和烟花点缀。刹那,夜色不再,天空仿佛变作白昼,绚烂又华丽。
“陆黎昕!陆黎昕!”
“我就说陆黎昕绝对可以做到!”
“她可是这么多年来第一个点燃天灯的人啊!可真是奇人啊!”
“还是个女子!这可真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儿!”
一时间,所有人都在高呼着陆黎昕的名字,赞扬之声不绝于耳。而这蛊羽阁内的声响也霎时间传播至海域之上,久久不散。
陆黎昕仰头看着绚丽的夜空,心中不禁想起父亲临终前的容貌。她的眼眶微微湿润,而后又看向台下的众人,嘴角终于勾起了一抹笑意。
这笑意,发自心底。
然而,下一秒,陆黎昕便眼前一黑,瞬间失去了意识,朝下倒去。
她的身体已经到了极限,方才若不是意念支撑,她早就已经昏迷不醒了。
此刻的陆黎昕宛若从河里刚打捞出来的一般,浑身上下汗水和血液交杂混合,让万俟沧看了,心中酸涩。
他不懂自己内心深处的情感究竟为何而来,可是却只觉得又庆幸、又悲痛。
万俟沧的视线紧紧跟随着陆黎昕。
就当陆黎昕快要掉落于地面之时,万俟沧察觉不对,瞬间推开拦在他面前的巴尔和连体双姝,宛若离弦之箭般飞速冲了上来,一把抱住摇摇欲坠的陆黎昕,将她紧紧护在怀中。
这一瞬间,他明白了,那种感觉,原是心疼。他为陆黎昕实现自己的心愿而高兴,也为她这般奋不顾身而酸涩。
怀中的身体极轻,没什么重量,可温度却始终落在万俟沧的肌肤之上,传来阵阵温热。
而耿毅,却终究是落后一步。仅仅落后一步,就难以再去呵护陆黎昕。
耿毅看着万俟沧抱着陆黎昕离去的身影,双唇紧抿,眼神之中满是失落。
***
客栈之内。
迟悔方才给陆黎昕上药,看着她身上深浅不一的伤口,竟是不知掉了多少眼泪。主人终是达成了愿望,可已经付出了太多。
看着还在沉睡之中的陆黎昕,迟悔轻轻叹了口气,替她掖好被角,而后才悄然退了出去,将门关上。
“迟悔,黎昕如何了?”耿毅方才一直守在陆黎昕的房门外,焦急地一直踱步。若非是男女有别,他定然早早就冲进房门了。
“虽然伤口多,可好在大多数都是皮外伤,”迟悔递给耿毅一个安慰的眼神,轻轻说道,“我已经替主人上过药了,我想休息几日就无妨了。”
“可她方才已经晕倒了,这到底需要多久才能恢复?”耿毅继续询问,眼眶通红。
向来坚忍的他,在遇到陆黎昕之事时,却毫无理智可言。
“不必忧心,我自然会照看好主人。”迟悔拍了拍耿毅的肩膀,想要劝解,可看着耿毅蹙成一团的眉头和眼底无止境的担忧,迟悔明白,自己说什么也不会化解他心中的忧虑。
迟悔知道,耿毅对陆黎昕也是真情。
翌日,迟悔准备再去陆黎昕的房中给她换药,手中的药物还未放稳,却猛然听到陆黎昕的声音。
“万俟沧……”
“万俟沧。”
她的口中,声声呼唤的都是万俟沧的名字。
迟悔在听到陆黎昕的言语之后,不禁抿唇,她今日一日都未曾见到过万俟沧此人,也不知道他究竟去了哪里。
“万俟沧,看到没有,”陆黎昕口中喃喃,双眸却紧闭,显然还未苏醒,“我赢了,你看到没有?”
迟悔见状,不禁摇了摇头,一声轻叹。
感情之事,可真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啊。
然而,陆黎昕口中的万俟沧,却并不在这里。
——万俟沧方才从赌场出来。
先前赔率到了一比三十,唯有万俟沧一人赌的陆黎昕能够点燃天灯,故而万俟沧大赚特赚。
万俟沧赢了所有人。
然而,看着手中一沓沓厚重的银票,万俟沧的脸上却没有任何笑意。